沈墨长叹了一口气,严肃地注视着我。
泪水朦胧中,我看见他湖泊似的眼睛写满无奈和心疼,沉默了会儿,他一字一句地说:“小蓝,你一定要记住,这不是你的错。我是律师,你相信我。在法律上,任何一位女性如果被猥亵被性骚扰,都不是她的过错。该自责和忏悔的,应该是那个伸出魔爪的男人!更何况,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你记住,这不是那个7岁小女孩的错。她那时候,还太小太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可以保护自己,你可以向任何人任何事说不,包括我。这一切的发生,都跟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我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角落里,只是抽泣。
沈墨朝我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脑袋,却又停在半空,缩了回去。然后静静地陪我哭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我感到,有一股深埋的悲伤,从心底流到眼睛,潺潺地溢出。我为曾经的那个小女孩而悲伤,为这些年逝去的一切而哀悼。
在这份悲伤中,我忘记了时间。
不知过了过久,渐渐地,我感到,心变得空净而柔软。
心平静下来后,我转头,看到沈墨清澈的眼睛里,写满担忧。他见我抬头望他,沉吟了下问我,“你……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
我摇摇头,对他微笑了一下说:“谢谢你,小墨。我刚刚哭了一会儿,所以感觉好多了。”
我轻轻地说:“刚刚才明白,原来,我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勇敢——我宁愿把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也不愿面对事实,不敢去恨,不敢拒绝。我害怕失去,害怕面对真相。”
望向窗外的天空,阳光正好,暖暖地洒落进来,一地的金色碎片。
我笑着对沈墨说:“当我看清这些恐惧时,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沈墨沉思了下说:“是的。你跟我一样,身上都有这种奉献者的模式。或者说是,很容易不自觉地变成别人的拯救者。”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气说:“但这很有问题,很容易过度消耗自己。”
我疑惑地问:“你说的奉献者模式,是什么意思?”
沈墨看着我,神色复杂,略一沉吟,继续说道:“上周心理咨询,我还跟咨询师吐槽,我说我最近在见面的几个女生,给她们取了个名字叫彩虹姐妹团。因为真的很巧,她们的名字里都带了颜色,小红姓洪,小白姓白,小橙的头像是一只橙,你的微信昵称也带了个蓝字。”
沈墨开始给我介绍这个彩虹姐妹团,都是在平台上认识的女生。
小橙是两个月前在苏州认识的,他们曾经非常亲密,但前阵子闹掰了。
小白在成都,也是抑郁症病友。
小红患有双向情感障碍,也就是躁郁症。她是插画师,也在广州。前不久她遇到了人生的重大变故,抑郁发作时,沈墨也陪伴着她,他们也发生了关系。
沈墨说,一方面他感到很累很消耗,但另一方面,他无法停止这样的“助人”方式,无法停止“被需要”。
我问了沈墨他的原生家庭和童年经历,是否有什么和这份“拯救者模式”相关。
沈墨说:“我爸妈工作很忙,所以四岁以前,我是保姆带大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每半年就换一个保姆。我奶奶后来告诉我,说每次保姆换人的时候,我都是大哭大闹,非要找原来的那个保姆。好像,我从小就很害怕分离。前阵子跟小玉分手也是,分分合合,也很痛苦。”
我说:“也许,从小你就很害怕别人扔下你?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他哪里知道保姆和妈妈的区别?你想,每天照顾自己的保姆妈妈,突然就找不到了,也许对那个孩子来说,就是一种抛弃。是别人说扔就扔的。也许你潜意识里会认为,一旦成为别人的拯救者,你就不会被抛弃。因为她需要你。因为对她来说,你很重要。”
沈墨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沈墨问我:“你等下晚上,有什么事情吗?”
我摇摇头。
沈墨说:“因为昨天就和小红约好了,她等会儿六点会来我家。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想问问她,要不要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因为她是一个很有能量的女生,我觉得,说不定你也能被感染到。”
我点了点头。
沈墨给小红打了电话,说小蓝也在,要不要见个面一起吃晚饭,小红很快答应了。
小红过来的时候,给我和沈墨都带了礼物,是很好闻的香薰蜡烛。她是个很热情活泼的小姐姐,很苗条。
如果说我像温柔安静的白莲,那么小红则是外向热情的玫瑰。
我挺喜欢小红的,我们聊天很愉快。
这时沈墨说:“我跟小白也说了你两在这,她在成都,但也想拨视频过来加入聊天局,你们觉得ok吗?”
我和小红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沈墨举着PAD跟小白打招呼,然后把镜头让给我和小红。
小白看起来是一个很安静敏感的姐姐。
我甜甜地跟小白打招呼,小红则热情地问好。然后沈墨调整了角度,把PAD放在一旁,保持视频联通。
我和小红继续热火地聊着,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忽然听到沈墨说:“哎呀,小白挂了电话。”
我和小红面面相觑。
沈墨翻着微信消息,懊恼地说:“是我不好。我忘了小白她有很严重的容貌焦虑和年龄焦虑。”
然后,他跟我们解释说:“小白是半年前才减肥成功,之前她一直因为容貌和身材而很自卑。没事儿你们继续聊,刚刚这个是我的错,我没考虑周全。”
我想起来刚刚打招呼的时候,小白微笑着夸我:“你就是小蓝吧?果真皮肤好白,很漂亮哦。”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受伤。
虽然外面疫情严重,但小红是广州吃货,还是带我们找到了一家人少的正宗粤式餐馆。我们三个天南海北地聊着,聊艺术,聊设计,聊绘画,聊性格,聊价值观,相投甚欢。饭后我们各自回家。
疫情以来,我一直居家办公。
周一是沈墨入职的第一天,他微信问:“小蓝,你之后几天的schedule有没有空安排给我一下嘞?”
我说:“有的,明天开始都可以。是不是最近的新生活给你带来了很多感悟?我刚来广州的时候也是这样,收获很多。”
沈墨:“确实,但可能主要不是工作,而是有很多对你的反馈,上次没来得及说完哈哈。你觉得哪天合适?我可以有这个荣幸被邀请去你家吗?”
我:“要不,还是我来找你吧?明晚下班后怎么样?”
沈墨:“好啊。”
周二,我特地早出门了半小时,到了沈墨家。一起吃过晚饭,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沈墨跟我分享了他这两天入职的新感悟,我也很为他感到高兴。
话题一转,沈墨谈到了彩虹姐妹团,他有点苦恼地说:“我有个兄弟,直接问我是不是海王。我觉得很生气,他是我兄弟还这么不理解我。在跟每个女生相处的时候,我都不会故意欺骗。”
我回应到:“首先,海王这个词,每个人的理解不同,不必对号入座。其次,你兄弟肯定也是有自己的理解。很多人面对一件陌生的事,往往习惯性会先批判、贴标签。但如果抛开这个标签,单纯从心理动力的角度去看,你这么做,一定是有动力的。如果没有好处,你不会做。”
沈墨点头:“也许,我追求的,是那种被需要的感觉。”
我说:“是啊,被需要就意味着——我很重要——这个感觉的确很好。我想,你内心有一个很大的缺口,需要用这个感觉才能填补。你现在,刚结束上一段长达4年的恋情,刚度过分离的阶段,又才从家里搬出来独居。生病离职一年多的时间,昨天刚回归职场。面对着生活、工作、社交圈的新变化,既自由也孤独。”
沈墨若有所思:“的确,最近我好像是在破坏性重塑,另一个新的我。我觉得,认识新朋友很有意思。”
我微笑着说:“别人能理解固然很好,但可遇不可求。自己能看明白自己到底在干啥,并为此负责,这才是更重要的,不是吗?”
沈墨使劲点了点头。
突然他眉头一挑,兴奋地说:“小蓝,我刚刚突然有个灵感。你要不要试试看靠着我的肩膀?”
我疑惑地看着他。沈墨认真地解释说:“之前,我不是说,很想让你体验到那种——事情是可以由你掌控的感觉吗?只要你不想,你就可以拒绝,你不想继续就可以停。刚刚我灵光一闪,你不是很害怕身体接触吗?正好拿我练手。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动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想了想,问:“你这算,脱敏疗法吗?”
沈墨:“什么是脱敏疗法?”
我说:“循序渐进地脱去敏感性。比方,如果你恐高,脱敏疗法是,先让你适应5米高空,等不害怕了,再加到10米重新适应,然后加到20米、30米……直到目标值。”
沈墨说:“对。现在,靠肩膀大概对你相当于那个5米的高空,但很安全,我不会让你摔到。”
见我有点纠结,沈墨问:“怎么啦?你是害怕吗?”
我咬着下唇:“不是”,然后瞄了他一眼斟酌着说:“那个……你的肩膀,要怎么靠?”
沈墨笑出了声,他说:“没那么难。”
然后他坐着向我慢慢地凑近,一直坐到我旁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你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