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辰关西山北赤颜军镇首府紫叶城。
在持续半月之久的阴雪天气之后,天空难得放晴了一回。
艳阳当空,大地上的皑皑白雪反射阳光让大地看起来金黄一片,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明日便是大年三十,城中百姓趁着天色难得放晴,纷纷出门采买年货,购置过年所需物品,因此紫叶城那不宽敞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不过相比于城中的热闹喧哗,位于城中心的赤颜指挥使府中却是一片寂静,下人们只顾着低头做事,谁也不敢发出言语。
作为赤颜的军政中心,二十余万赤颜人的首脑之所,这座位于城中心的指挥使府自然不会小到那里去,指挥使府前后共有六重院落,房屋数十间,而在后院的一间小祠堂内,一名身着锦缎大袄的三十余年纪的妇人此时正跪在绣墩上念念有词,而在她身前的香案上摆放着一尊九寸琉璃佛像,佛像前青烟袅袅,倒也颇有几份神韵。
突然从门外闯进来了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相貌堂堂,身躯凛凛汉子。
那汉子进得门来,在妇人一旁跪下,柔声道:“夫人,你已经跪了半日了,再跪下去怕是身子受不住,不如去休息一下吧。”
妇人长叹一口气,道:“夫君,自前日施家小子将大郎与那帕罗来的小公主从崖上救下,已过去三日,如今那小公主醒来已有两日,为何咱家大郎还没有醒来呢?”
此妇人与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牧云翊的父母。
:“哎”
牧正川也叹息一声,却不言语,对于牧云翊昏睡至今,他也担心不已,可担心又有何用。自那日将牧云翊与琪木格从崖壁上救起后,牧正川便花重金请来了紫叶城里的名医袁妙手,如今这病也看了,药方子也开了,可同样方子,琪木格不过一日便醒了过来,而牧云翊却一直未醒,这可着实急坏了府中上上下下。
就在牧正川叹息之际,一个灰衣小厮从门外飞奔过来,一边跑嘴里一边叫喊着:“大公子醒了,大公子醒了。”
原本跪着的妇人顿时长舒一口气,嘴里念道:“佛祖显灵啦,佛祖显灵啦。”
过连续担心了数日,这心神一松间,妇人整个人顿时就垮了下来,身子也变得摇摇欲坠。
:“来人,快去将袁神医请来。”
牧正川听见儿子醒来,正喜不自禁,让人请神医过来,但却看妻子如此,心下又是一慌,连忙爬起来扶她,可是此时的妇人那管自己如何,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儿子,于是在牧正川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向牧云翊房间而去。
牧云翊房间,袁神医左手搭在牧云翊右手手腕,沉眉神思。守在一旁的白若曦见躺在床上的儿子眼眉低垂,萎靡不振,只觉心如刀绞,暗自默默垂泪。
牧正川望着正在把脉的袁神医,低声问道“神医,我儿到底如何了?”
袁神医轻轻抚须,脸上平淡如水,许久才面含微笑,道:“君上,大公子如今脉象平稳,身体已无大碍。只是重疴初愈,还需几日好生休养。”
牧正川和一旁的白若曦一听此话,心中大喜,连连拜谢,在送上纹银一百两的诊金后,牧正川更是亲自将袁神医送自府门外。
而另一边,白若曦眼泪婆娑,虽很想陪儿子说说话,不过考虑到他刚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便未曾久待,吩咐了婢女好生伺候后,便又回到小祠堂为儿子颂经祈福去了。
躺在病床上的牧云翊一直浑身无力,恍恍惚惚,在仆人女婢精心照顾下,养了三日才渐渐感到好转。作为一个常年习武的人,吃喝拉撒如此这般都在床上,还一躺就是三日,这简直要了他的亲命,于是这日,牧云翊刚有好转,便不顾下人的劝阻,坚持要到院中走走,下人劝他不过,在请示了白若曦后,便扶着他起了床来到院中。不过他刚到院中,便听得下人来报,施明少将军来了。
牧云翊微微一笑,命下人将施明领了进来,今天乃崇明元年正月初二,新年伊始,不少赤颜臣属都要前来指挥使府拜年。
以往,作为牧正川的嫡长子,赤颜的未来继承人,牧云翊都要陪同牧正川接见这些文武臣属,但这次因身体的原因,于是由他的二弟牧云卿代劳,不过作为正统继承人,赤颜的那些文武臣属在给牧正川拜年的同时,也会派遣家中子侄前来探望牧云翊。
施明在下人的带领下进得院,二话不说便来到牧云翊面前,不顾地面的雪水脏污,扑通跪伏在地,大声道:“末将保护不周,以致大公子身馅险境,末将罪该万死!”
牧云翊挣脱下人的手,双手伸出将他抚起,略略生气道:“你们兄弟这么多年,何须这般见外。”
施明站起身,叹了口气,道:“那日大公子与那位小公主被猛虎扑下崖,着实将末将吓得半死,回到大营将事情禀明,我父大怒,抽刀便要将我斩首示众,若非君上出言相劝,我恐以身死多日了。”
“后我父让我带大军下崖寻找公子,若寻不到便要将我碎尸万段,我与众将士花了一日夜功夫方才下到崖底,可寻了三日仍寻不到公子,就在我心灰意冷之时,想到崖壁上多有崖柏松木,公子会不会掉落在这些崖柏上呢,有赖得公子吉人天相,让我猜得不错,终于寻到了公子,若不然,末将终百死不足以赎其罪。”
牧云翊摇头,道:“那日不关你的事,是我大意所致,你无须自责。”
:“对了。”
牧云翊突然想起那位小公主,于是问道:“那位帕罗来的小公主如今如何了?”
施明道:“相比于公子,那位小公主要好得多,那日我让军士放长绳爬下崖寻到你们时,公子正紧紧怀抱着她。”
说到这儿,施明眼光有些奇异的望了牧云翊一眼。
牧云翊干咳一声,用眼神示意施明继续说。
施明继续道:“当时连降大雪,天气寒冷,寻到你们时,公子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身体僵如寒冰,那位小公主则因有公子的为其抵挡寒风,受创虽没公子严重,但也得了很重的热寒之症,若非救治及时,恐也身死了。”
牧云翊点点头,又问:“小公主与我掉落山崖,她的那位三哥与帕罗方面有什么动作吗?”
施明答:“那位三王子当时便被吓得瘫软在地,之后在怒责咱们一番后,便发快马回帕罗将事情始末向帕罗汗王禀告。”
“当时据边境守军来报,在末将寻找公子与帕罗公主期间,帕罗左谷万户与南谷万户的三万多骑兵开始在边境集结。”
“听说当帕罗汗王得到女儿坠崖的消息时,不顾手下各万户王与伯颜的反对,强行集结起九大万户的部族军与汗庭直属宫帐军,共计二十余万准备东侵咱们赤颜,若非寻到了公子与公主,帕罗二十万狼骑恐怕已打破叶西,冲入紫叶川了。”
说到这里,施明又是一跪,道:“因末将一人之失,险些害得我赤颜败亡,末将罪该万死!”说完以头触地,长跪不起。
牧云翊叹了口气,再次将他扶起,伸手帮他拍去衣服上的污渍与雪花。
牧云翊知道这次的事情着实吓到了他的这位兄弟,以前的施明与他们兄弟间,虽有君臣名份,但更多的是兄弟情义,是兄弟那便少了几份顾忌,多了几分懈怠,在许多事情上便没那么多的注意。
如今经过这件事,施明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从他张口末将闭口罪该万死便能知晓。
但说实话,牧云翊从未怪过施明,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根本怪不到施明头上,一切都因那位爱记仇的小公主而起,又怎么会怪施明呢?
至于保护不力这件事,他牧云翊随父征战沙场已有数年,何时又须他人保护?
两人在这小院中边走边聊,期间牧云翊让施明不要心有顾忌,但施明嘴上说没有,但态度上却没有丝毫改变,对此牧云翊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中暗自想着日后慢慢打消他的顾忌。
牧云翊因大病初愈,在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有些体力不支,于是施明便将他扶到房内休息,两人又在房中聊了少许后,施明便抱拳告辞,在下人的带领下出了府去。
在施明离开没多久,又有下人来报,帕罗公主琪木格来探望大公子。
牧云翊有些诧异,他醒来这些时日那小公主从不来看他,今日为何突然前来呢?往深处一想牧云翊不由自嘲一笑,掉下崖的又不是只有自己一个,自己需要疗养别人就不需要了吗?
在下人带领下,牧云翊望着那戴着一顶尖顶虚帽,帽檐下露出草原女子特有五辫发,一双湛蓝的眼睛早没了往日那明亮光芒,脸色也很是苍白的少女缓缓走进屋来。
牧云翊客气的一抱拳,微笑道:“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望公主恕罪。”
琪木格并未回礼,进得屋来后只是愣愣的望着他。牧云翊被她望得奇怪,刚想说话,却听琪木格柔柔的话了句对不起!
:“啊?!”
牧云翊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刚啊了一声,又听琪木格道:“因为我的关系,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没~没事。”
牧云翊疑惑了,这可不像之前那位刁蛮任性的小公主啊。
:“我要走了!”琪木格又道。
:“嗯?”
牧云翊又疑惑了,要走,走那去?这不才来吗?
:“因为此次这件事,我父汗不放心我在赤颜,因此派了亲军来接我回帕罗。”
:“哦,原来是回国啊。”
:“你会想我吗?”
琪木格泪眼婆娑的望着牧云翊。
:“啊!”
牧云翊被她这话问得一愣,暗想你这话问的可够暧昧的。
望着琪木格那泪眼汪汪的样子,牧云翊低头沉默了片刻,方才抬起头,他即不说会,也不说不会,反而问:“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与三哥一起,带着与赤颜交易的粮食一起回去。”
牧云翊点头,道:“到哪天我去送你吧。”
:“好。”
琪木格眼含泪光,微笑着点头,只是那笑中,更多的却是苦涩,不回答,便算是拒绝了吧。
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琪木格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在之前,她是如此的恨他,恨因他的一个计策,帕罗便损失了数万狼骑,恨因他之故,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哈萨尔表兄受了那牢狱之苦。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影却深深的印入了自己的心房,想想,也许是那日自己将要葬身虎口,是他一箭救下了自己时,又或许是掉落山崖峡谷,在刺骨寒风中被他抱在怀里时。
摇摇头,琪木格不知道这男人是什么时候进入了她的心房,但她知道,在她醒来后,第一个记挂着的便是他,在许多日见不着他时,又时时想起他,她是爱上了这个男人了。
相比中原女子的含蓄,草原女子的爱是火热与明显的,当知道自己爱上了牧云翊后,琪木格便想等身体好转后,便向牧云翊表达自己的心意,但当三哥告诉她三日后就要回归时,想到要见不到他时,琪木格在也等不及了。
可是,当她真的见到了那时时想念的人时,她又很害怕,害怕他的拒绝,于是,琪木格这才含蓄的问牧云翊会不会想她,只是牧云翊的回答却让她很失望。
在深深的望了一眼牧云翊后,琪木格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门。
三日后,紫叶城西门,一车车装满粮食的大车,在一匹匹健壮的驼马的拖拉下,通过宽阔的官道向西而去。
城门旁,牧正川携一众赤颜文武正与帕罗三王子等一行使团人员告别,而在一行人之中,琪木格与牧云翊赫然在列。
今日的的琪木格姿容秀丽,气质高贵,在无往前些日的病容,只是神情有些萎靡,而那一双美目,则有些幽怨的盯向牧云翊。
牧云翊被他盯得很不自在,于是便将目光移向他处,这让琪木格的眼光变得更加幽怨了。
就在作为双方领头的牧正川与蒙根.塔克世正重申双方盟约,定永世友好时,琪木格却突然从人群中走出,在所有人的惊诧与不解中,走向了略显惊慌的牧云翊。
来到牧云翊身前,琪木格望着他驻足良久,半响从自己脖颈上解下来一枚吊坠,放在手心,双手捧着递到牧云翊面前。
:“这吊坠,是我父汗用他少年时第一次猎到的狼的狼牙作的,他说这枚狼牙吊坠是他勇气的象征与力量的来源。有了我以后,他便这枚吊坠送给了我,他说,自从有了我,我便是他力量的来源。今日,我将这枚吊坠送给你,我希望,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你力量的来源。”
牧云翊望着那枚吊坠,那是一枚很普通的狼牙吊坠,除过穿过狼牙那根细绳外,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牧云翊在望了望吊坠后,又望了望琪木格,不知道该不该收下,不过当他看到琪木格那双美眸中深深的期望时,拒绝的话语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柔软,轻轻从琪木格手中接过吊坠,戴在了自己脖颈上。之后,他从自己腰上解下了那柄常年配带的精钢龙首宝刀,并递到了琪木格面前。
:“这柄宝刀是我父亲在我刚入军中时送我的,他希望我能用这柄剑在战场上斩将夺旗,成为一名无双统帅。今日你赠我狼牙吊坠,那我便将这柄回赠于你。”
说到这,牧云翊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后继续道:“本来,送女子礼物不因该送刀的,但我身上除了这柄宝剑最为珍贵外,便在无其他,希望你不要介意。”
琪木格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宝剑,双手紧握护在胸口,摇着头道:“我不介意,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礼物,谢谢你。”
此时的琪木格,那有之前半分萎靡神态,一张俏脸上除了欢喜还是欢喜。
突然,她猛的伸开双臂,一把抱住牧云翊的熊腰,将头深深的靠进了他的怀里,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必奇马杜
之后便如小鸟一样挣脱了牧云翊的怀抱,欢快的跑回了帕罗的队伍之中。
琪木格说的是一句帕罗语,牧云翊听不懂,不过他着实被这位小公主的举动给吓傻了。
但是回过神来后,牧云翊觉得能被这么一位可爱又俏皮的女孩子喜欢,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国公主。
帕罗三王子蒙根.塔克世虽被妹妹的举动气得半死,但当着这么多人他也不好发作,于是在琪木格回到队伍中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重新露出一脸的假笑,对牧正川抚胸行了一礼:“牧君长,愿贵我双方永为睦邻,在无战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牧正川也抱拳道:“愿诸位一路顺风。”
两人又行一礼后,蒙根.塔克世便拉上还恋恋不舍的妹妹翻身骑上俊马,一抽马鞭一路向西而去,不久便随车队一起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在回去的路上,牧云卿问牧云翊是否真的喜欢上了那位帕罗的小公主,牧云翊只答,此一别,我与她恐无在见之日,再者我与她天壤之别,回赠礼物,不过舒其情以安我心罢了。
对此,牧云卿只能道一句,无趣又无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