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能完全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知道他问了很多个“为什么”,带着她无法理解的怨念。
她不明白,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引得他如此疯狂。
他们之间原本存在温情,现在却充满暴戾。
或许,除非她放弃自我,否则她这辈子都不会理解季川对她的爱。
他说的荆棘鸟,是一种悲情的动物。身体扎入荆棘时的歌声最动听,随着荆棘的深入,歌声越来越悲凉,越来越悲戚,直到全身血液干涸,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或许他的爱也是如此,偏执顽固,疯癫绝望,直到鲜红变成黑色,至死方休。
她看见深蓝色的湖面上,有星星坠落,却悄无声息,不起波澜。
游鱼浑然不觉,依旧享受鱼水之欢,而她却看得清晰。
多希望一切就这样停止,无论海上如何涌动,海面下依旧平静如初。
可狂风不会放过她这个暗中窥探的目击者,它把她暴虐地卷起,再从高空抛下,看着她的惊慌恐惧,看着她因失重坠落扭曲的脸。
她无力搏击风浪,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他终于慈悲地放过她,把她翻折过来,让她与自己面对面。
他抚摸她的脸颊,抚摸她湿漉漉的身体,“你知道这辈子我最恨的是什么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像一条濒死的鱼。
“是欲望。”
他的手在她的脸颊来回摩挲,眼神妖异:“我还没告诉过你吧……”
江寓突然变得恐惧起来,她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无疑是灭顶的痛楚。
“我15岁的时候,被一对变态的美国夫妇强暴过……他们,现在还在蹲监狱呢。”
“怎么会…”江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是我的养父母的朋友,有一天他们把我骗到家里,脱掉我的裤子……”
“别说了季川,不要再说了!”她颤抖着去捂他的嘴。
他笑了笑,吻了吻她的手掌心,眼泪滴落到她的脸上,“是不是觉得很恶心?我也觉得好恶心。”
“不,不是这样的…”江寓哭着摇头。
“那个时候我不知所措,我哪里知道那些东西,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人和成年女人的身体,浑身长满了金色的汗毛……”
“不要说了季川,我求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被一对男女强暴,这件事很难想象是不是?但是它切实地发生了,而我就是那个可怜人……没有人可以体会我的痛苦,没有人可以理解我的悲伤。包括你,江寓,我最爱的你。”
她张开手臂抱住他,像是树袋熊攀住树干一样,她抚摸他弓紧的背,“我求你放过自己,不要说不要想不要回忆!我没有觉得你恶心,那时只是我的气话,我发誓这次我没有说谎,我怎么会做在你伤口撒盐的事情呢?”
“没有撒盐吗,你明明就是个盐贩子。我好不容易爱的你,我唯一惦记的你,我张开双臂拥抱的你,却总是想着逃离我,这对我来说,难道不是最大的伤害吗?”
“…对不起…对不起…”她无力辩解,她想说些什么,可实在不忍心伤害这样脆弱的他。
“如果我足够卑鄙,我会想要获得你的同情。同情拥有巨大的力量,它甚至能得到一个人一辈子的承诺。可我不想要,我想要你爱我,像爱一个正常人那样爱我,而不是把我当成病人,用善心与慈悲把小苗浇灌。”
“我是自私冷酷,贪得无厌,但我独独不想要你的可怜。我是一个好面子的人,虽然我早就在人前丢尽了颜面,可我还是想在你面前保持一个良好的形象,虽然现在也已经崩溃地差不多了。”
“江寓,你能明白吗?‘我不是一个人类的次品,我只是与众不同而已’。”
“你知道吗,令我最难过,难过到发疯发狂的事情是,自始至终,不管你送我头发,还是说喜欢我,都只是你作为一个健全人居高临下的同情而已。或许连你自己都搞不清,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季成、江濑…都是在同情可怜我而已,那是施舍,就像是施舍冷饭给一只瘸腿瘦弱的小猫小狗一样。难道,我就不配拥有真正的爱吗?”
“对不起…”她发现自己除了说“对不起”,其他没有任何好说的。
她突然有点明白过来,或许所有人都自以为是地认为季川需要什么,却从来不会真正问问他的需求;或许所有人都自以为是地在为他好,却从没想过他到底要不要。
他抽身离去,瘫倒在床的一边,像是披襟斩棘最后累倒在战场上的战士,还负着伤,流着血。
身上的重量瞬间减轻,她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却有一种氧气快被用尽的恐慌,胸前一阵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一不留神就掉下去了。
季川躺在一边,胸口起起伏伏,呼吸沉重,他用胳膊挡在眼前,挡住天花板上照射下来的耀目灯光。
江寓这才感觉到季川异常的体温,她原先以为只是情爱让他身体发热,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伸出手探他的额头,手却被他抓住亲吻,“我憎恨欲望,却又对你充满欲望。这是我最讨厌自己,也是最讨厌你的地方。”
所以他对她的温柔中总是夹杂着一丝暴戾,他对她的感情中总是夹杂着一丝恨意。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已经带了些鼻音,仿佛突然恶化,“江寓,这个世界太肮脏了,我也一样。我多想让你一尘不染,却无能为力。
他们都说保持初心保持初心,可初心到底是什么?你说曾经的我干净坦率,可人类从婴儿时期就已经开始取悦别人了,那么纯净又是什么?难道是原始的动物本能吗?
我倒更愿意相信那些戏本里的剧情,每个个体人类的诞生,都是在下凡渡劫。渡得了,就能回到天上当一个无欲无求真正纯净的神仙。若是渡不了,就留在这浑浊的人间,历经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七情六欲,等到哪日大彻大悟之后,飞升成仙。
你说,像我这样的卑鄙之人,会不会被打入无边地狱。”
江寓穿上衣服,“照你这么说,我就应该先被打入第八层冰山地狱,然后再落入第九层油锅地狱。”
季川轻笑了一下,“你倒是研究透彻。”
“我对那些妖魔鬼怪的神话故事挺感兴趣,也信现世报这个东西。”江寓俯身看着季川,他现在有一种病弱的美感,周身的气场都在逐渐弱化,“季川,你发烧了。”
“你确定?我的身体难道不是为你而发烫吗?”季川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去给你倒点热水。”她也不看他,说完就离开了。
这一天,季川说的话带给她太大的震撼。
她意识到自己真的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所做作为。
事实上,她不得不承认,在季川说她是在居高临下地同情他的时候,她感到非常心虚。
就是那种被揭穿了的心虚。
而季川的往事......
本以为在福利院被老师猥亵,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已经是非常凄惨的事了,却没想到,他还有这更加悲惨的经历。
所有精神、心理方面的疾病都不是空穴来风,这其中必然有很深的渊源。
就如季川一样。
他是一个被命运狠狠折磨的人,他还手的方式全都体现在对待别人的态度上了。
看上去温暖如春,实则冷峻似冬。
…
“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莫依偎我。
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别走近我。
来拥抱我,我自温馨,自全清凉,来拥抱我。
请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请扶持我。
你等待我,我逝彼临,彼一如我,彼一如我。”———《大卫》木心
…
等待开水烧开的工夫,她从一个个抽屉柜里找退热药。
他整理得非常争整齐,一些工具和药丸都被摆放在小盒子里。
她犹豫着要不要煮一锅粥,但眼下还是先让他吃药躺下。
端着水杯和药盒上楼,一进门,就发现季川正蜷缩在床上,一米九的大个,看起来竟然也小小的一只,脆弱不堪。
他闭着眼,眼角还要干涸的泪痕,他的嘴唇深红一片,是血色的,皲裂着。
美人娇弱,病起来也别有一番风情。
“季川,起来吃药。”江寓放柔了自己的声音。
他的睫毛颤了颤,终是没有起来。
“你不起来,我就不管你了。”江寓把水杯放在了桌上,发出一声挺大的声响。
语罢,他果然乖乖地坐起身。
“来。”她拿过玻璃杯递给他,然后拿了两粒药给他,放在他的手掌心。
她看到他的眼神带着点欲说还休的委屈,又思及他今天说了些悲惨的往事,心下不禁有些柔软。
“吃了之后就乖乖睡觉。”江寓安抚道。
接完水杯,欲转身离开,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她回头:“放心,我不会离开。”
“…永远都不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