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被姑嫂俩亲亲热热地带上楼去了。安芸立即给崔市长拨通了电话,在市长的“备忘录”上增添了新的一项:
“……我们已经贴出告诸亲友的通告了,是的,延期是无限的!必要时……对,在报上刊登……我刚才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项,现在请您转达,一起考虑……就是林志雄问题,纯属冤案!对,冤案!老姜是高姿态才那么说,你们不能把体制问题;归罪于个人……什么?悼词?现在根本谈不到悼词怎样写的问题,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们要求的是解决实际问题!告诉你,他的女儿来了,就在我身边!我要把她当作我的女儿。是的,这是老姜的临终嘱咐!她要享有我女儿同样的待遇!什么?对,你们要抚恤,要给她安排工作,要解决她的工作和生活问题,你们,绝不能教老实人吃亏。告诉你,处置好这件事,对于端正党风是有利的!对,你就这么汇报。关心这样的遗孤,鼓励这种高姿态,是你们的事;应采取怎样的态度,是我们的事——这不用你们担心,我懂!难吗?哼,要我翻一翻比这更难的事,你们是怎么处理的吗?、有些人,为了代表革命干部三结合亮相,马屁拍透,谎话说尽,重礼也送过来,人情也托过,可如今,是谁,把这些全勾销了,用‘违心’两字轻轻带过,却把受迫害的事例,翻来复去的宣传,当作抓权的资本!我们不否定他们受过迫害,只希望他们说句老实话!我们老姜,原则性强,刚直不阿,却……无限期地陈尸太平间……呜……”
她说不下去了。话筒摔在茶几上,耳机里还不断地送过来崔市长的“喂喂”声,焦急,恳切,惟恐这边伤心过度,刺激过深而倒下。但她没有再抓起电话筒:让他去“喂”吧,让接过这张新牌的老崔,多一点思索的余地……
有谁料到,老安对着话筒所讲的话,全给站在扶梯口的姜韬听了去。老安对他既象余怒未消、又象防他一手的那副言语神色,使这个情绪激烈的青年大学生,刚对她萌生的那份母子之情,全被狐疑吞噬了。他倒要昕听这位惯使手段的母亲,给崔市长打什么电话。这时他全明白了。曾对她产生的同情,如同刚修补好的薄瓷花瓶突然撞在麻石上,全部破碎了,把他重新推到了对立的锋刃上。他想冲进门去正告她:“你比一个老奸巨猾的商人还要精明。”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要看一看崔市长们到底怎样反应,他还要为泱泱着想。
真的应了士诚叔公们的预言,泱泱是从
“糠箩跳进了米箩”,完全沉浸在幸运里,被威激之情醉倒了。苗露莹送给她一件天蓝色的确良衬衫,绣花领上还有尼龙花边;芄芄给了她一条紫酱色的的确良百褶裙,还有一条银灰的毛涤西装裤,尺寸都很合身,说是旧的,其实都只洗过几水。这都是很费钱的呢,她抱着鸭婆去打了一春天的雄,还不够买一件的确良衬衫的料子。见过会客室、厨房,知道她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她更觉得这衣物的珍贵,感激姑嫂俩的真诚,安妈妈的关怀。如果这时候眼前了烧得很旺的火,老安说一声快灭火,她会毫不犹豫地拿自己身子扑过去,如果这时候眼前有一道万丈深渊,老安掉下去了,她会纵身跳下去抢救,眼睫毛都不抖!
莫看她是诞生在繁华的城市里,曾有那样的父母,而后又遭受过那样的厄运,但她的思想纯朴得山里白胡子公公也会引以为荣,心灵单纯得似悬挂着的一线流泉。这绝非偶然。这朵洁白的花朵,完全是吮吸着她母亲和奶奶的生命之汁开放的。一〇二渔船沉没事件发生,爸爸接着又陷入了另外的一场风浪中。妈妈不久后也被人诬告为逃亡地主。她的家,完全象一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她的姐姐,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成了黑六类子女。她班上那些以自己的出身而骄傲的小将们,为了表现他们对于敌人的仇恨,给她们这“一小撮”专门设立了“黑椅子”,一共五张,排列在讲台的一侧。她只要一进教室,就要当众被推上黑椅,受大家的询问、批判和嘲弄。耻辱,委屈,恐怖,惊慌,整日煎熬着她,有口不能辩,有力无处使。进校门胜如进汤镬,然而不能不去,每天,都得战战兢兢地去迎接痛苦和屈辱!有一天,她背着书包,挨着墙根,含着眼泪,拖着一双抖得酸痛的腿,挨进教室门口前的五秒钟内,她突然折过了身子,撞着来来往往的师生,狂奔着,号叫着,撕着自己身上的衣衫和头发申诉着,求告着:
“我不是黑六类,我不是,我不是呀!我不……”
稚嫩的心,破碎了;聪敏而渴求自尊的神经,错乱了!她奔出校门,跨越马路,狂奔着,号叫替,终于拉上了一辆载重卡车,结束了刚刚开始发育的生命……
也已接近精神分裂的母亲,正为丈夫“自杀”而悲痛欲绝的心上,又给捅了一刀!她已别无所求,为了还在幼儿园里的幼女,不重蹈长女的覆辙,她不俗偿付任何代价。在焚化了丈夫和长女的那天深夜,她抱着熟睡着的泱泱,悄悄离开了这座渔城,来到了笠帽山下的小山村,叩开了破旧的柴扉.向着奶奶扑地跪下,连哭带诉恐说罢.恳求:
“婆婆!现在志雄只有这点骨血了。趁给哑叔当女儿,请你抚养她长大吧!只要不让她知道有我们这样的爹娘,只要不掘人亲牵扯到我们,就得了!”
她把泱泱塞到奶奶怀中,毅然去了。半个月后,在老鸦窝深潭里,浮起一具女尸。通体膨胀,面目模糊。有人说起她那身衣着,奶奶哭晕了过去!奶奶不想隐瞄这一切。先向老支书——本家叔公叙述了这一切。然后,拖着吓懵了的泱泱,踏进小溪旁的茅屋瓦舍,不论辈分高低,年齿长幼,挨门挨户,逢人都是双膝下跪,叩一个响头,恳求:
“请你们照料照料我这个孙女吧!哑巴就是她的爹!我来世一定给你当牛作马!”
到一一求告回家,老土布裤子双膝露了肉,额上出了血!山村人家的敦厚,同宗同族的情谊,使他们接受了奶奶的怜孙心情,用爱,用同情,把这棵被飓风吹进山来的苦芽芽,严严实实地围护起来。就因为这样,一年多以前,她冷丁知道自己父母死亡的真正原因时,震惊,诧异,压下了对父母的悲痛。(WWW.noveldh.com)她进城来,如果说是出于血缘感情亲伸冤,不如说是受理性和习俗的驱使,来寻觅真正的答案。这一刻,老安母女的真挚爱抚,就是这样骤然地软化了她的心肠,消除了她的担忧,改变了她对姜家的态度。
她越发不理解姜韬了,甚至把他同娘舅归成同类人物。她完全相信安芸是遵照姜主任的遗言做的。她不相信安芸会改变或扣压住姜主任的遗嘱。一定是姜韬在争啥遗物。
“只要人好,喝口凉水也是暖心窝的。”这是奶奶给她的家训。她把芄芄姑嫂给的衣物珍惜地折叠好,放进青布包袱里。不仅因为丧期不能穿这般衣裳,更主要的是,姜主任信里那两句话,在她心里生了根:“让我尽我的一份责任,也使你今后尽你的所能”。中饭以前,他们一家都忙去了,无事可干的她,就帮陆阿姨做些家务。经她再三要求,陆阿姨给说动了心,“对她先去收拾收拾自己住的房间,说她因为姜主任的事,忙得芄芄姑嫂、老安和姜韬的房子都顾不上收拾,“灰尘一定堆得寸把厚了”。
“哪是我住的房间哩?”她问。
“就是芄芄带你去换衣裳的那间呀!”
她的眸子又漾起了诧异的光。刚才,她被热情得两团火一样的姑嫂挽着胳膊上楼,一个个房间那么多,她不知进了哪个天地,只顾接受伴着滚烫语句送过来的衬衫裙子,来不及感谢,任凭她俩论长说短,竟忘记自己所处的是什么所在了。此刻才清楚了一点:那儿怎么象一位大干部家独养女的闺房呢?靠墙一张大铁床,只看见绿色的油漆斑斑驳驳,通体瘦骨嶙峋;床边象是一张写字台,粗木走了样,没有一只抽斗能关得合缝,象清泉叔叔使用的那一张;再一边就是一只斑竹大书架,书架上的书本倒很多,歪歪倒倒的,有些儿凌乱;书架对面,有只木橱,给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面镜子,光闪闪的,她对它试过衣,圆脸会变长,长腿却会缩短。此外就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了。这会儿,只听得陆阿姨的话,在耳边絮絮地介绍:芄芄关照,那张钢丝床(是姜主任病危时,她们去医院服侍他而新买的),是给她使用的,芄芄仍然睡在大铁床上……泱泱木然地“嗯嗯”着,竟忘记带着青布包袱上楼去。
她刚上楼,陆阿姨提着她的青布包袱,随手带着扫帚和鸡毛掸子跟上来了,把包袱放到单人钢丝床上,就领她去看安芸母子们的房问,说那是保姆每天操劳的地方。于是这个大家庭随着陆阿姨的大脚板,在这位新来的村女眼前,一一展现了它们固有的风貌。楼梯口右侧那一间带阳台的,是老姜夫妻的卧室兼书房,最宽敞,隔壁就是老大姜承弦和苗嚣莹的,两间共用着当中的卫生间;再过去,那是小韬所占有的,只有他们一半面积;而对面的,就是她和芄芄的。一间间几乎都没有什么使泱泱羡慕或惊异的摆设。只有露莹夫妻的,壁橱上装着大镜子,床铺、写字台、方桌椅、沙发,都是新的,向她闪烁着耀眼的光华,有点象她想象的大城市气派。陆阿姨边指点边唠叨:“老姜真是好人。我家务倒不忙,你看看,家具都不成套,四张椅子三种颜色,都象旧货店里淘的……姑娘儿子的衣衫,都要他们自己洗,不许派我洗一块手绢……我最辛苦的倒是大清早出门上菜场!”话虽这么说,她却把姜韬塞在席子底下的一件脏衬衫悄悄抓起,装进自己围兜里,“有时呀,实在、不愿他们把好好衣衫揉成成菜干……”她用鸡毛掸子拍打老姜生前的老式写字台,上面堆得乱糟糟的文件纸张,跟着掸子一起哗哔扑腾,“老姜不让我理这里。我只有对这没有办法,都是文件哪,可如今……”她几乎落下泪来。
泱泱边看边听边答应着,那口气,那心情,分明是一位新来的女拥,在接受前任的移交。她脑子里转个不停的是贴在姜韬床头的一张毛笔字:
认识你自己!
——苏格拉底所欢喜的希腊格言
到此为止,泱泱一步步地走过了姜家生活的深处,犹如一颢带着林泉清气的水珠儿,渗进了这堆沙土。和刚审视会客室的心情不同,既不是嘲笑这位大干部一家的寒伦,也不是惊异于自己以往的无知,只有一种不能用语言表述的亲切感,在自己周身回荡,总觉得老姜虽然已经死了,但离开她这个村姑并不那么遥远,惟独这个眉清目秀、动不动就激昂慷溉的莽后生,却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挂满了疑问号,脚步儿离开他越近,疑问号就显得越多越沉。你看,难道他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吗?是他写了玩呢,还是别人写了贴在他这儿作为告诫?
她实在不理解,同她心灵相通的倒是老安妈妈。
这是当天中午。炎夏正在肆虐,直射的阳光和热力,把一切喧嚣和纷扰,都给压缩到单调的蝉声里去了,空气象给洗涤过似的单纯。这昕洋房里的人们,都破了睡午觉的例,出外去奔走了。陆阿姨接受老安的嘱咐,要泱泱去房里休息一会,消除昨夜旅途的劳顿。泱泱躺在钢丝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身子软悠悠地总象悬空吊着。她感到疲惫如一股酸溜溜的流体,集中到脑里想扬长而去,把她留在这个安谧的世界里,但脑子犹如只竹管,老安、小韬、陆阿姨、崔市长……组成了一个节骨眼儿堵着,怎么也不能让它通过,她浑身酥软,无力把劳顿驱赶到睡梦中去……她闭着双眼,浓浓的睫毛不时在微微地扇动……忽然间,那股香火味儿又来挑逗她的情愫了,淡淡的,幽幽的,亲亲切切的……睡意,疲惫,骤然间都给带走了。
真奇怪,在这里,还有人烧香上供么?
她索性起来,趿着芄芄给她的一双过于狭窄的红拖鞋,悄悄下楼,到花园里去走走。她还不曾看过水泥道两旁以外还有些什么林木和设施。她老老实实地,沿着靠这幢小巧玲珑洋房的周围的小径走。香火味越来越浓了;小径旁伸过来的花花草草,也越发殷勤地牵扯她的双脚了。很多林木,连她这个山里人也不曾见过的,掩映着一幢小小的平房。如果她知道这房子的历史,就会知道这是当年一位资本家的花房,如今改成了杂物间。小小的窗口里,正氲氤着几缕袅袅的‘香烟,也传出几声细弱如丝的啜泣,似怨似诉,把中午的沉寂撕碎。noveldh.com[]一阵恐怖糅杂着由烟火味带来的圣洁感,向她袭来,但她仍伸起了脖子。小小窗口顿时向她吐露出一个灵堂的场面。紧挨着平房的山墙根,摆着一张旧板桌,靠墙竖放着一张巴掌大的照片,四周饰着黑边框。照片前的沙碗里,插着三支土香,缭绕的烟雾,笼罩着照片两旁的两束白花。她送的花圈,就挂在照片左侧的墙壁上。照片里的人像很消瘦,稀稀的头发斑白了,深陷的眼窝藏着两颗大大的眼珠,向人展示他内心的坦率和善良;松弛了的脸颊,挺括的鼻梁和厚嘴唇构成了一条垂直形的t字尺,仿佛在勾画他的意志,坚定而又果断。泱泱已经见过姜韬兄弟,所以很快就明白他就是请她来的那位姜长瑞,而跪伏在烟桌前嘤嘤哭诉的那胖胖的女人,正是老安。
“……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母子……想一想……我……这样……有什么办法?!
撞破了人家隐秘的惶恐,亵渎了亡灵的犯罪感,骤然攫住了泱泱。那缕缕升腾到她心里的青烟,简直摧毁了人与神、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界隔,以致教她弄不明白跪伏着哭诉的,是有那么丰富革命经历、今天又有那么高地位的老安,还是早已用青青坟草当被盖着的奶奶。
她不觉连连后退,然后转过身来想赶快溜掉。
不料,她前面不远处,又站着一个人。
“陆阿姨!”她几乎喊出声。
陆阿姨伸开枯瘦的巴掌,焦急地向她摇着,皱纹脸上肌肉扭动着,竭力做出千万不要出声的表情。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一扇打开小门的门槛。那显然是厨房间的后门。她急忙轻捷地奔过去。宛如溺水者扑往救生圈。
直到门扇很快无声地关上,泱泱才回到现实中来。老安也相信这些活动吗?难道是因为吵吵嚷不让超度,才在哪儿忏悔?要描写泱泱这时的心情,是困难的。她把内心的一切全凝集在睫毛底下的眸子里。
“你怎么闯到那里去呢?!那香原是我烧的。老姜送医院那天我就给他烧香许愿了,好人哪,我只求他长命百岁。谁料到菩萨请他早走了一步……我早、晚都祈祷他,不知怎么露了缝,给老安知道了。我怕她怪我搞迷信。她是新派!我老头子去世那阵,她见我烧香,总是抖出几笸箩数落的话。独有这一回,她不光没有撤,也没有骂我,连她自己己也来烧。烧香,还烧纸钱!总是在中午,她当我、当大家都不知道。唉,让老姜摆在太平间里,实在是痛在她心里哪!我知道,我全知道,姑娘!你不要去撞破,止她悄悄做吧,她心里这才好过一些哪!你也不要对小韬他们露半丝儿口风……”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泱泱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医院里又来电话催了。这么热的天,活人也会闷馊。老安叫老大,芄芄,还有露莹,出去了,找部长的找部长,找书记的找书记,一个篱笆还要三个桩呢,不找几裸大树靠一靠,哪儿也找不到风凉!唉,可怜的老安!”
“小韬呢?”她最担心这个后生仔。
“独有他不去。你知道老赵吧?老姜的老战友,可怜疯瘫在家里。老安叫他去找老赵讨个主意,说几句公道话,小韬就象叫他打着灯笼去讨债,出口伤人,盯着要什么老姜的遗嘱。唉,这孩子!”
意外地见到了刚才那个场面,老安在这姑娘心里,完全取代了奶奶的地位,从感情上融合在一起。她暗自责备小韬,真不该冤枉自己妈妈扣压住老姜的遗嘱,太蛮了,太不懂得一位妈妈和奶奶的感情!但她天生不会去指责别人。她只为自己不能给这位不幸的母亲分忧而不安。一腔感激和真诚,驱使她向陆阿姨提了这样一个要求:
“要是……安妈妈不嫌我粗手、笨,人生地不熟,就差我做点啥吧,山雀子叫不熟樱桃,什么都得靠力气。你去对她说一声,我别的不懂,跑跑腿,送个信,喊个人,有的是力气。”
泱泱能有这一腔热忱,很快感动了安芸。她没差去送一封信。收信的人,正是姜韬不愿意去找的老赵——赵沧海。她双乎接过一只风口没有封上的牛皮纸大信封,无异接过老安给她无边的信任,把她看做自己亲生骨肉的信任。当年凄风苦雨、星火燎原的年代,那些刚刚同革命接触的热血青年,都曾经经历过这种感情上的冲动,老安本人就是一个。只是今天,我们的泱泱姑娘不知道这个老赵,也具有当年接受秘密信件人物那般重要。他是老姜的战友,曾经叱咤风云。今天在这城里,名义上虽然没有任何职务,算得上最没有权力的,但却是最有影响的一个干部。这不是因为八年前给整断了腿,在光荣的革命经历上添了新的一页,也不是因为上下左右不乏具有铁腕的老战友,而是因为他耿直不阿,光明磊落,而且敢于用他那张富于幽默感的嘴,毫不留情地剖析事理,藏否人物,鞭挞那些不正常的现象。尽管瘫在家里,登门的客人,一天中至少有十六个小时是不断的。安芸知道他的声望和影响,她以征求意见为名,倾诉自己的苦衷,要他看在老战友面上,对他们多加关照:不开口就表示他的谅解。
泱泱当然不知道这些诀窍。她按照老安所开列的地址,顶着西斜的烈日,送去。刚走出洋房门洞,见姜韬在树荫下徘徊,不住地抽着香烟。水泥地上丢着好多烟蒂。这个后生仔为家门的不幸烦恼透了。戒掉将近一年的烟又吸上了。他问泱泱上哪儿去。这原是他的分内事,‘泱泱毫不戒备,照直说了,他要她“把我妈的信给我看看”时,也老老实实他交出了那封没有封口的信。但她不敢让自己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潜在的犯罪感制约着她,她只悄悄注视着他的脸色,生怕他又涨红面孔,把信撕碎了或收到他口袋里去,把她推进非常难堪的境地。这后生仔会做出来的!
谢天谢地!小韬嘴边只是挂起一缕冷笑,随着鼻子里轻轻一声“哼”说:“我送你去。”就把信还给了她。
从梧桐树枝叶闻筛下的阳光,斑斑点点的,都随着清风欢乐地跳跃起来,蝉鸣也突然和谐了许多。泱泱轻轻“嗯”了一声。虽然有一些捉摸不透的疑惧,但仍低垂着脑壳,等他推出小凤凰,跟着走。
剐出边门,她的脚象踩在五步蛇上,全身一阵震颤,苍白了脸,调过身来往大门右侧的岩石后面躲闪。
她看见了娘舅。他正对着大门上那张巨大的告自在细看。她忽然怀疑,姜韬会不会早就认识娘舅,两人打连环手在耍弄她。她有奶奶的善良。她娘舅以往如何夺走了她的权利,可以不追究,但她只怕今后还要被当成木头一般的捉弄。她的心跳得几乎管不住了,手,微微颤抖着,抓住一枝树杆,屏息静昕大墙外的动静。
她听到的是娘舅同姜韬的说话声。一问一答,他们好象初次见面;那个浪荡子显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这里是姜主任的家吗?姜主任死了?”
“你有什么事?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姜主任有个战友叫林志雄吗?他是我姐夫。”
“啊?别进去!有话在这里说。不用客气,我刚抽过烟!”
“是这样。我没房子。姜主任答应给我解决的。其实呢,就是这样一笔账:该还给我姐夫的房子还给我,简单得很,两不亏欠,大家不吃亏。你看我,真不上算,这把年纪了还是青皮光棍。不知姜主任留下话没有。要是没留下,是不是请哪位负责给我解决解决……”
“姜主任怎么了,你看过告白,很清楚。他留下什么话,我们不明白。你去找你们领导吧!”
“瞎,说话客气点。你是哪位?交个朋友好吗?“”
“我就是我。你到剐的地方找朋友去吧!”
“你用这样声气对待我,可不上算。我有权进去申诉!我姐夫是姜主任的牺牲品,我有权获取补偿,我有权……”
“你想耍无赖吗?有权,有权,有权,一句一个有权,要我把你的底牌翻一点给你听听吗?林志雄是怎么死的,那是另一回事,你却把你外甥女林泱泱那份权利抢走了!你当我不知道吗?好吧,你进来,我们正好把这笔账算算清楚!进来,请你进来一”
“你这小子在污蔑,你小子在诬陷好人!我要去控告!我有权控告!我有权……”
她娘舅一定把这里大开的门洞当作深渊了,这种内心极度恐慌却又装出其势汹汹的声气,越嚷越远,越嚷越轻,终于沉寂了。泱泱双腿还软酥酥的,从岩石后走到边门,只见姜韬脸孔都气白了,当门站着,攥着两只拳头,在微微颤抖。看了一眼泱泱,说:
“一句一个‘有权’!到处都在要求特殊照顾的权利,简直是一个谋取特权的时代!”
泱泱对他好象了解了一点点,不过仍不大理解他这句怒气冲冲的诅咒。怯生生地问道:
“你知道他?”
“渔业公司组织科的同志,跟我们说起过这个无赖!”他推着小凤凰带她继续往前走,他的口气依旧象在对付刚才那个浪荡子,“泱泱,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情。你要向老赵,向我妈妈,向所有人申明你爸爸不是冤一案。要不人家都会利用你爸爸兴风作浪,给自己捞稻草!你看你娘舅,你看看我妈!”
“我,我不懂,我不明白,你怎么拿妈妈也当刺儿……”泱泱又苍白了脸哥,把她的惶恐和迷乱集中到眸子里来了,还掺杂着羔羊似的哀求。分明告诉他:他和她娘舅都不值得她信任,都想打她什么主意。
姜韬不再开口,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狠狠地挥去。那神气无疑在向人诅咒:他碰见的所有人和事,都象被这沉闷的天气闷得发馊了,粘糊糊的都沾满了汗渍!泱泱悄悄瞄了瞄,他邢结实得象后山麻石砣一般的脸,青得可怕,使她不敢多看一眼,也不知怎样把谈话继续下去。凄凄惶惶地不知跟他走过了多少条马路,来到了什么所在。
其实这是幢老式大楼。在泱泱眼里,东一条长廊,西一条通道,无异进了结构很复杂的盒子。经过回旋上升的几十级扶梯,她已说不清到了几楼。只觉老赵家的房间很大,地板光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三面墙壁上全摆着书架子,一面临窗,挂着竹帘,光线暗暗的。墙上挂的,除了几位革命导师的画像,还有一副很精巧的对联,’装嵌在两只长条子红木镜框里:
为爱鸟鸣多种树;
因留华气久垂帘。
两个年纪和姜韬相仿的后生仔,和一个四肢粗壮的中年汉子早已坐在里面了,把一个戴着副黑框眼镜的小老头当成中心。小老头坐在一张轮椅上,下部盖着一块薄毯子,双颊干瘪,脸色润泽,极有神采,细心地让仅存的几绺黄发,勉强遮盖着光光的秃顶。、姜韬刚喊了声“赵伯伯”,还没有把泱泱介绍给他,两个后生仔就急不可待地送来了一阵询问,“你爸爸丧事怎样了?”原来姜长瑞的丧事问题,已经传遍了全城。他们正在议论市领导会接受哪一种方案,引出怎样的结局。
“你们说是什么结局?”姜韬象摔过去一块麻石。
“我们倒想听听你带什么消息来。”老赵关心地问。嗓子有些沙哑,神情极其关注,压下了后生仔们的话头。
“什么消息!我爸爸还在尽筹码的义务,供人当讨价还价的资本!”姜韬把缩在他身上的泱泱,推到身前去,“你看,我家那位安科长还特地差人来要求你赵伯帮忙!”他从泱泱手里,把捏满了汗渍的信封取过来,送给老赵,“她叫林泱泱,就是林志雄的女儿,我爸爸请来的。我是带她来熟悉熟悉环境来的。”他掉转话题,在室内人们惊异而又热情的注视下,把老赵和三个客人向她一一作了介绍。泱泱浑身宛如绑上了松紧带,拘谨得汗珠沿着柔软的鬓发大颗大颗地流淌,也不敢伸手擦一把,哪里记得住张三李四的一串姓名?只觉得身旁吹来一股呼呼凉风,是有人把电扇转到她身上了:只觉得耳边一句接一句的热情言辞,是他们把她父女放在一起感叹了。老赵也问她“什么时候到的?”“如今住在哪里?”姜韬都代她一一作了回答,却一字不提刚才路上同她“商量”的那些话。
老赵很快看完信,和姜韬的反应迥然不同。他倒张开干瘪的嘴笑了,笑声活象沙粒在缸壁上流动,教人听了也忍不住地要清清自己的嗓门。泱淡很纳闷,、这么个好人,竟会有这么副难听的嗓子。他笑罢,咳了几声,伸起右手食指推推眼镜架,说:
“她要我谅解。把她贴在大门口的告白抄给了我。我懂得她的意思,我不送花圈去就是对她的支持。哈哈……从一滴水可以见太阳。她居然想影响我,说明她已全面地开展了活动。”
“对了。几个关键人物,抛都派人去了,有的是游说,有的是烧香,有的是哭诉……她集中了当代争取特殊权利手段之大成,可谓不择手段!普遍争取特权的时代,产生了我妈妈这样的人!”姜韬又象少记了他几百个工分似的,脸颊和头颈全都发了紫。
又是这种半懂不懂的怪论。泱泱张圆了眼睛。坐在她右侧的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后生仔,问道:
“这倒是耳目一新的观点。请发挥一下,让我理解理解。”
姜韬突然坐不住了:
“大家都在谋求自己的一份特殊权利,你还看得少吗?我刚刚就在家门口轰走一个!如今人们忙忙碌碌,不是在买田造屋,而是充分发掘和利用那份特殊权利。是每一个人。菜场卖小菜的营业员,他们利用手里的秤,利用仓库里的鱼肉,拉拢南货店的营业员或绸布店里的姑娘,为的是能买到荔枝龙眼或者一段零头布;一个废品回收站的掌秤人员,可以把半斤肉骨头说成一斤半,因为出卖的是大饼摊上煎油条的,早上匆匆忙忙的可以省得排队等早点;至于电站的调度员因为没有邀请他参加婚宴,可以在新婚夜切断你那个地区的电源;汽车司机可以为自己采购物资;杂货店的营业员制造碗筷供应上的紧张状态以要求人们多给他们一点尊重……都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了。于是,厂家同厂家间创造了表示特殊权利均沾的新名词:关系户;厂内也产生了表示特殊权利的新产品:福利产品。人们不仅伸手向活人要,还伸手向死人讨:父母冤案,理应化成后代的特殊照顾。如今,毫无关系的人,也可以向死人去索取。我刚才碰到的那一个,就是属于这一类……好了,我不说了。
姜韬说过不少话,只有这一次,句句都给泱泱听懂了。她的睫毛下突然漾起了清澈明净的光,拘谨也消失了,胀得发晕的脑壳也好使了。因为花牛阿公的女婿在供销社扫地,他就能多买到几次尿素;因为山猫阿哥的表哥是收购站的记磅员,山猫送去狗一般的猪架子,也能卖到一级肥猪的好价钱;洪嫂的男人是枣厂的帮工,洪嫂领到加工蜜枣的斤数就比她多一倍;开拖拉机的小竹笋,一个春天不必在家吃饭,每天喝大碗酒,吃大块肉……她恨过他们,可也暗自羡慕过他们,还希望自己能嫁个这样有能耐的男人……唉呀,真脸红!菊花姐姐就曾诅咒过这些不平,可是当她嫁给供销店的营业员时,为了多买到几丈东方呢,身边常有人奉承她,拍她马屁,送她东西,要她帮忙。她走路时头抬得高高的.比大年三十晚上的灯笼还光彩!眼前这个后生仔,有什么事需要求人呢?大干部家,却是这样恨他们,她开始理解他了,她和他感情上那堵无形的墙,好象崩塌了几尺。他,大概是有道理的。他,同自己那个耍奸弄滑的娘舅,是不一样的。
“还是一开口就是用一副激动的样子,讲一套过激的话!——你坐嘛,坐嘛!”老赵又用使人想咳嗽的声音笑着,伸手朝下扑打着,“你说的那些现象是有的,一点不假,还相当多。不过,我不赞成你这样随便给我们时代下判断。”他等姜韬愤愤然坐下,指指挂在墙上那副对联,“你们思想活跃,才华横滋,所以我愿当一棵树;招引你们来千啼百啭,我也要永垂窗帘,留住你们这种可贵的英华。不过,我也常感不足。缺什么呢?缺幽默感。往往让冲动牵着鼻子走,所以前一句击中时弊,准确得胜于深谋远虑的哲学家,后一句却幼稚得象拖鼻涕的小孩;你们倔起头颈绝不原谅别人的失误,转过身来却指责人家何以不原谅自己的幼稚。什么叫幽默呢?你们不妨查查字典。”他双手拨动椅子上的双轮,往泱泱左侧的书架上慢慢驶去。一排排书目也随着他的轮椅,在这位新客人面前展示出来,有整套的马恩列斯全集,也有文学历史书籍,几乎每本都夹着纸条,书脊给磨得发毛。他从中抽出一本老《辞海》,送到姜韬手里,不等年轻人翻阅,顾自说下去,“幽默,只有懂得多、见得多、想得深、看得远的人才会有,这是成熟的标志之一,是社会大学发给它学员的毕业证书。你呀,得问问什么时候拿到这份证书!哈哈!”
“啊?”姜韬端坐着,没有翻阅比砖头还厚的《辞海》,“我这辈子恐怕同幽默无缘了。不过我愿意听你的,学着试试。我现在倒不明白:我的判断怎的又错了?”
“当然错了。”老赵环视客人,眼里闪烁着近乎诡谲的光,“你看看,到我这里来的客人多不多?都是些什么人?”
“多。可说门庭若市,络绎不绝。有党团员,有群众,有干部,有学生,有社会上各种人。”姜韬冷静下来了。
“他们为什么乐意来?是求我拉关系买紧俏商品,还是借重我,开后门安排子女?是看中我的权势,还是尊重我的人品?是为了诉讼讨主意,还是……”
“说哪里去了!”姜韬随着大家笑起来,“是因为你廉洁奉公,德高望重!或者叫众望所归,愿意来……”
“哦,有点逢迎拍马的味道!”
“我拍你马屁?!”姜韬的眼睛又睁圆了。
“不要激动。幽默,要学会幽默。我再问你,崔市长去你家找过你妈妈么?”
“找过。怎么?”
“好了。这些足够说明我、们的党团员,我们的干部、群众,并不是都在追求特权。我没有特权,准确地说,我放弃了特权,但是有些干部群众没有放弃对我的信任和尊重。国事,家事,都愿意听听我的意见:你妈妈还挺害怕我,在紧要关头要写信来央求我——告诉你,老崔去找你妈妈,可不是代表他个人,他去以前,到我这里来过几次,他的意见里有我的意见,也有你、有这儿在座同志的意见。”他又用沙嗓子笑了。
“啊?”姜韬突然兴奋起来,“那我家这场讨价还价的结局,你是乐观的罗?”,
“你们看呢?”老赵笑嘻嘻地环视着所有客人。
“我看呀,安科长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的。”“眼镜”双肘抱在胸前,叹了口气。另一个后生仔点了点脑袋,表示他也作如是观。
“你们有什么根据?”老赵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