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科斯佳・阿里斯塔尔霍夫这样作是明智的,”伊尔琴科说。“换个气候对他有好处。我们的姑娘们简直把他变成一个窝囊废了……这全是真的,斯捷潘・尼基季奇,你……你不信自己的耳朵,总该信自己的眼睛吧。况且还有件事,”究竟是什么事,伊尔琴科说得含含糊糊的,契热戈夫也不想问。关于阿里斯塔尔霍夫的事他什么也不愿问。
回列宁格勒前契热戈夫出去散了一会儿步。天很冷。他不知不觉来到特罗伊茨教堂前,下到了河边系船的地方。河面的冰还很薄。月光暗淡。河堤上汽车来来往往,可这里却静悄悄的。契热戈夫捡了块小石子,一挥手扔了出去,久久地听着石子沿着冰面渐渐远去而在后面留下的嗡嗡声,好象河面上绷着一根颤抖着的弓弦,又象是挂着一根长长的电线,把契热戈夫和去年一个黄昏联结了起来……当时他同基拉也是在这样的季节,也是在这个地方散步。契热戈夫把基拉留在岸上,自己向冰上跑去.他在薄薄的冰上愈跑愈远,听着冰下的河水在噗哧噗哧地响,接着又响起了冰的断裂声。契热戈夫加快了速度,但不是往回跑,而是沿着河岸继续往前跑。冰层在他的身后咯咯作响。基拉惊叫了一声,吓得屏住了气息……契热戈夫沿着冻在冰里的圆木奇迹般地跑到了当码头用的木排上。基拉责备他这是愚勇,他却为基拉的激动而感到很高兴。“你最好还是站在这儿欣赏一下大自然有多么美吧,”基拉说。“瞧,孤零零的一片森林、枯萎的草地、初雪,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抑郁……这是怎么回事?我每天早上到这儿来都没发现这一点呀。我只看到这些冻在河里的木材,没来得及流送……现在你就是下跪也没有用了。”她说罢用两手捂住脸;契热戈夫抚摸着她的头,笑了。
“你什么也不明白,”她说。
现在,契热戈夫清楚地听出了她去年这番话里所含的哀怨,心想,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基拉,理解的只是表面的东西,看得见的东西,而不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本质,只有这一本质才真正代表她这个人,也正是这一本质促使她采取一些无法解释的行动。他过去是把她作为一般的这类女人来理解的。为什么她突然逃避并毁弃了一切……一会儿安慰他,一会儿又伤害和羞辱他。又是嫁人口又是把房子随便给人。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不再爱他了――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可能在她心底逐渐积累了什么东西,就象静电的积累一样?可现在谁也无法知道她心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不太成熟的猜想在契热戈夫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但他立刻就否定了,他相信基拉不会故意在这儿演戏。她这样作没有意思。她何必这样糟踏自己呢!
契热戈夫想起那天谈到诺夫戈罗德和孩子的事时他对基拉那样撒谎和诋毁,讲得那样恶毒,因为当时只想着报复,在谈到自己的工作时,还说“这可不同于和你情场邂逅”。
他突然想,是不是整个问题就在于他不理解她呢?如果正是因为他不理解她,摸不透她才爱她的呢?可是,他立刻又想起甘娜・杰尼索夫娜的话。她说得对:由于他不理解基拉,他失去了许多东西。是啊,他的确是失去了许多东西。然而,要是他对基拉什么都理解,什么也不失去,那基拉也就引不起他的兴趣了。因为一个完全揭开了面纱的女人是引不起别人的兴趣的……这就是他怎么也弄不清的矛盾之所在。
奇怪,不知怎么会出现这种忧郁的心情。他有什么可忧郁的呢?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值得他留恋了,任务也完成得再好不过了。遗憾的只是基拉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怎样坐在这个木排上,一面怀念她,一面与这条被冰封的河水共感哀愁。现在他一切都领悟了,并把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尽量往好处想。因为他没有任何能证实它们存在的证据,全都是想象力的游戏。noveldh.com[]他记起了她那铿锵的声音和象水里的气泡那样毫无表情的眼睛。他陡地站起来,在冻得咯咯响的木排上踱着步,深深地吸着冷空气。冰凉的空气使他键康的肌体变得爽快起来。一切看起来又变得简单了。契热戈夫甚至有些吃惊: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谁主动?是他一片赤诚地去找地,而她把他推开了,这是事实。即使她是故意的,那也就意味着她对他的埋怨和责难不符合实际。无论在谁的面前他都是无辜的。真理在他这一方面。至于他当时的心理状态,则可以作这样的分析:他是出于高尚的动机而诽谤自己,将自己置于不利地位,使自己蒙受冤屈,因为他是男人……
又过了一会儿,他渐渐觉得确实是如此的。
其实,他没有仁何必要再去回想这些往事。况且从那时起,他的命运已经开始了一个幸福的转折。雷科沃的试验成攻之后,他被任命为工程师组长。大家突然发现这个契热戈夫在新的职位上抓工作很有魄力,并能作独立的判断。看来,多年的出差生活没有白过,因为在外地干活儿只能依靠自己的独立判断。在这以前,他的工作只限干调节、检修别人设计的仪器;现在他却美滋滋地当起各种图表的主人来了。所以,在雷科沃引起的种种烦恼归根结底可以说是件好事。但是,有一次当总设计师把契热戈夫作出的某个决定夸奖了一通之后,无意中冒出一句,说这一切都是从雷科沃开始的,这时契热戈夫一下子火了:“这同雷科沃有什么关系!”他叫道。“别媚雷科沃来奚落我!……”过后他醒悟过来,道了歉,不过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如果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痛苦的话,他一般是能够控制自己的;这次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灵深处还埋藏着一种无法消除的,奠名的隐痛。他并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回忆什么,可心里却隐隐作病。这种隐痛有时会突然爆发而出,干是他便对一切都感到心灰意懒,仿佛心力已经彻底衰竭。他并没有思念基拉,但那无缘无故的痛苦却总是在啃噬着他的心。
治疗这种痛苦唯一的药物就是工作,只要一工作,他便感到自己又有了力量。于是他一个又一个地不断接受新的定货;一驾上辕,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得拉。过去他的原则是:工作干得愈少,应当干的也就愈少。现在则是工作干得愈多,等着他的工作也就愈多。这对他正合适。软弱是克服不了痛苦的。他蔑视自己在痛苦面前束手无策。他顽强地学习克服痛苦的办法;不过,可能时间帮了他的忙――时间总是人们无形的助手。
第一年他放弃了休假,到第二年的夏天才抽出时间同妻子带着小儿子到南方去了一次。机室里读报,享受着刚开始的长时间休假的安宁。他正研究足球赛的日程时,突然抬头一看,看见基拉正同一位灰白头发的高个子男人手挽手地从玻璃墙外走过。剪得短短的头发和额前的刘海使她显得年轻了,她肩上挎着一个大绣花提包,白色的无袖衫紧紧裹着那发胖的胸脯。正下着细雨。裸露的肩膀湿漉漉地闪着光。契热戈夫站了起来i基拉也看了他一眼――她从候机室那样多的人中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把他认了出来。她正想往前迈步,立刻又往后一退,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个男人问了她一句什么话,但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就象在表演哑剧一样。她露出惊恐的样子,做了个不知是表示惊慌还是哀求的手势。当契热戈夫绕过横七竖八的椅子跑到玻璃墙外去的时候,基拉也好,她的男伴也好,都已不在了。
行李寄存处前拥挤着很多人,白色的无袖短衫和鲜艳的绣花提包在人群中闪现了一下。契热戈夫没有追上去。不过他还是又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看自己会不会冲她跑过去。没有,他没有跑过去。契热戈夫可以对自己感到满意了。可他怎么会这样?他曾经幻想过:要是碰见她,就理也不理地走过,而现在他却只感到失望和茫然。
他回到候机室,瓦莉娅用疑问的目光瞧了他一眼。
“一个雷科沃的熟人,基拉・安德列耶夫娜,”他毫不迟疑便说出了她的名字。
“她干吗跑开了?”瓦莉娅问。
“我也不知道,”契热戈夫真诚地回答说。“怪人。我离开雷科沃前同她吵了次嘴,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他那懊恼的语气使瓦莉娅不可能产生任何怀疑二何况他自己也的确不明白基拉为什么那样害怕。两个人一块儿说说话,互相聊聊近况该有多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他们又不是敌人……
在飞机上,契热戈夫一边吃着夹心糖,一边从从容容地象欣赏快相似的回忆基拉的模样:苍白而陌生的脸,沉重的身躯。难道他曾经准备自杀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回想起那个晚上他简直感到吃惊,觉得不可理解,不相信这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当时一切都好象是毫无出路呢?而后来怎么又都平静下来,安然无事地过去了呢?可能当时发生的一切事以及他所有的痛苦都不过是中了邪,是愚蠢?
他感到调怅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正逐渐变成为一个可笑的,而其实又是很平常的故事。
飞机穿过云层,碧蓝的天空中阳光灿烂,厚厚的云层在往下降,看去就象一张白色的羔羊皮那样美丽而软和,谁能想到它下面却正细雨绵绵呢。这时契热戈夫突然对过去自己那疯狂的行为感到欣赏起来。不,他倒并不是想再这样干一次,他懂得,自己现在所过的生活是正确的、诚实的、有益的。不过,他觉得这种生活似乎很象这阳光灿烂、安宁恬静的晴空,它高高在上,不受任何天气变化的影响。“真奇怪,”他想,“当时的遭遇那样坏,受了那么多痛苦,还干了那么多可耻的事――这有什么可欣赏的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