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待着,用限搜寻,但谁也没动一动。于是契热戈夫一转身,走了。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力求用轻松的,富有弹性的步子走开,可是不行,镶木地板太滑,沉甸甸的头压着他,他笨手笨脚、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差点没摔倒。
甚至走到街上他也没恢复自己那坚定的、富有弹性的步子,没恢复自己那优美的步态和姿势――还在军队里参加操练比赛的时候,他就以这种优美的姿势著称了。
餐厅里的乐队又开始演奏了,传来波尔卡舞的乐曲声,亮铮铮的长号欢快地奏着。
由于有风,夜空中的繁星似乎在微微摇曳;契热戈夫也东倒西歪地走着,象波浪中的小船一样。他感到街道上的房屋和商店的橱窗都一一闪开,往他的身后转去,仿佛一切都不过是水中的倒影。
“斯捷潘!斯捷潘!”
阿里斯塔尔霍夫追了上来。他用手捂住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地拦住契热戈夫说:
“等等。你说清楚嘛……何必这样……何必跑呢……可能有什么我没弄明白……你坐一会儿,让脑子清醒一下……”
“我没喝醉,”契热戈夫说。“别指望我会喝醉。”
“那你怎么啦?让我在大家面前……你走了,可我和他们……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他紧紧抓住契热戈夫的双肩,灰白的脸盘变得更大了。“你和她……有过什么吧?”
“……什么吧……什么吧……”契热戈夫讥讽地模仿他说。“咳,你呀,幼稚!”
“不行……那样就完全……这太不道德了。即使你讲的全是真事,可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她是个妇女。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说?她是人!我也是!……你还有良心没有?”他声音嘶哑了,发尖了,手指头紧紧掐住契热戈夫的肩膀。
契热戈夫照着他的手打了一拳,想打开他的手,但他不放,于是契热戈夫火了,又挥起一拳,这下可是真打,打的是下巴。
阿里斯塔尔霍夫猛地噎了口气,摇晃了一下,但没有跌倒。
“你要打架……打我。为了什么……喀,无赖,你这个无赖!”他竖起眉,把拳头举在胸前。
契热戈夫站在那儿,垂着手。
“我不会……”阿里斯塔尔霍夫痛苦地说。“可耻啊,从来不会。多么可耻……”他的大脸盘颤抖起来,喉咙里哽咽着;他想抑制住哽咽,但抑制不住。“天哪,刚才还吻过他,还讲了那么多好话!”
他们站在路灯下,报亭前,不知为什么过路的人并没有注意他们。
“你怎么啦,打吧,”契热戈夫说。“来,打吧,别怕!”
阿里斯塔尔霍夫摇了摇头。
“我不能,”痛苦的、哀求的微笑抽动着他的嘴角。“我不能……”
契热戈夫转身走了。他沿着大街走去,随后又沿着土路穿过一个牧场。他走着,阿里斯塔尔霍夫那可怜巴巴的微笑一直在他眼前跳动。那是一个明亮的夜晚,地上的坑洼、牛粪和篝火剩下的黑色灰烬清晰可辨。他走到一片稠李林边,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坐下来。当呼吸刚刚平缓一些时,脑子,里突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而且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相反,倒是对必需活下去感到可怕和厌恶,因为要活下去就得找一条出路,摆脱困境。
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候,一切都很简单――只要一上火车,雷科沃便被抛在脑后了。那是另一个契热戈夫,他根本无意在这里寻欢作乐,关心的只是自己的住所,家庭和工作……现在,这两个互不相干、独立存在的契热戈夫却再也无法回避地狭路相逢,合在一起了。天又冷又潮。契热戈夫想,离开人间其实是很轻松的。似乎不可理解,那样健康的一个人,事情那样多,那样忙,又有孩子,却想要自杀。对生活的热爱都上哪儿去了呢?不知怎的,瓦莉娅同基拉也合在一起了……他爱她们,可是却破坏了她们的生活,使她们都成为不幸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并不想这样作啊,可是却作了。是偶然的?但他又知道这并非偶然,这是他的生活造成的,而他过去的整个生活经历又只能是发生这件事的原因,其中没有任何可以为他开脱或可以引为骄傲的东西。
他平心静气地想了想该怎样上吊,该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以免连累阿里斯塔尔霍夫或基拉。眼前又浮现出阿里斯塔尔霍夫那可怜巴巴的笑容,于是他想,不管他怎么写,阿里斯塔尔霍夫反正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甚至可能也去自杀。他倒并不是怜悯阿里斯塔尔霍夫,他谁也不怜悯。不过,要是人们认为他契热戈夫是由于害怕出乱子,是由于争风吃醋或喝醉了酒而自杀,那可就太窝囊了……可以一走了之。销声匿迹。同所有的人都断绝联系,找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这样便使大家都满意了,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什么威胁。然而,又立刻想起了户口卡、预备役军人身份证、劳动手册,以及各种各样非有不可的证件。于是他明白这也行不通。并且,到别的地方去过日子,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好象全部问题就在于要瞒住周围的人躲起来似的。躲谁?他又怕准?他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人……
湿气浸骨,冻得他浑身哆嗦,该活动活动了。他不知不觉地走了起来,接着又跑了起来,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树权把睑划破了,帽子也丢了。这时,透过树枝可以看见逐渐显露的朝霞。他急急忙忙地跑着,仿佛从这微明中看见了什么东西……他用硬币敲着窗玻璃。窗帘在黑暗中映着晨曦微微地摆动了一下。
……他一头倒在她的双膝上,感觉到她的存在――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仅此而已。他不记得自己对她讲了些什么,怎么讲的,只记得他一再说他不愿意,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活下去,只听见她说:
“行了……咳,真拿你没办法……你这是为了爱情么!”
“反正是卑鄙……你何必为我辩解……你们俩。你也这样,他也这样。可我不愿意!我没有必要……”
他浑身都在哆嗦。基拉托着他的头。间壁那一边睡着女儿,他们讲话很小声。
“这是我的过错,让你吃醋了。行了,别再难过了。好了不起,骂了我了。怎么,当我还是姑娘么?至于闲言,那就象水面的涟漪,渐渐自己就散了……”基拉还说了另外一些慰藉的话。契热戈夫听着听着,寒噤渐渐消失,身体也觉得暖和起来。
鸡叫了。随着玫瑰色亮光的升起,现实又无可补救地呈现在契热戈夫的面前。不过这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他实际上好象已经不再存在,好象已经死了,已经摆脱了这一切。他总想向她解释,为什么他没有最后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胆怯,而是他必须弄清死的意义。至于他现在还活着,这无关紧要,反正他已经是完了,或者是快要完了,他的躯体内有些东西已经死了;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人们会议论我,议论一阵也就腻了,”基拉没听他的,而是继续往下讲,一面讲,一面灵巧地给他脱去上衣、鞋子。“一个人不被议论,那算什么人呢,那就会没人知道世上是不是有过他这么一个人。至于阿里斯塔尔霍夫,当然,他会把这事放在心里。他的心是很多的。我以为你已经知道我和他的事了……咳,瞧你把这事弄得那么复杂,象存心似的。不过算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去同他谈,这就用不着你费事了。”
他一点也不相信她说的这些话。他不懂她为什么能这样心平气和。她指望什么呢?她好象懂得什么诀窍,使她能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不受社会舆论的束缚。
“你干吗.干吗安慰我?”他问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么!相信什么?我不愿意。可能这样倒松快些。一切都完了,见它的鬼去吧!”
她抬起他的头,注意地看了看。
“你的额头破了。”
她麻利地把他头上的伤口洗净,然后将他安顿在长沙发上。契热戈夫双手交叉地仰躺着,深陷的两眼望着天花板。
“睡吧,”基拉说罢在他身旁坐下来。
他感到快睡着了,心想,要这样一睡不醒地死去该有多好。
……瓦莉娅长得要苗条些,匀称些,特别是腰身。他没有偏见地比较着两个女人。她们似乎就坐在他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他这是第一次看见她们坐在一起,明白自己既爱基拉,也爱瓦莉娅,但不知为什么,爱得不象她俩各在一方时那样深沉。如果他能继续活下去,他会更怜悯基拉一些。可他要是死去了,那么最不幸的将是瓦莉娅。他的胸腔里有个马达在转动,亮着灯。两个女人笨手笨脚地往外拽这些灯;他想给她们解释,说不能拽,可她们没有听见。她们以为这是调节器,却根本不懂这是调节什么的。两个女人都不需要这个调节器。但她们认为契热戈夫困在调节器里的什么地方了,所以她们把它的零件一个一个地往外扔,想把契热戈夫弄出来,解救出来。可她们不明白,当她们把零件拆光之后,契热戈夫也就不存在了……
他睁开眼睛。屋里充满阳光,桌上已经摆好早餐。基拉还是那样坐着,穿着棕色连衣裙,头发已经梳理过了。她披着一件短外衣,双手平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看见他醒来以后,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红红的眼皮下露出一圈圈黑晕。契热戈夫心想。人们守灵就是这副样子坐着的。
“你怎么啦……”他说。
她那木然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契热戈夫伸展了一下身子。枕头和沙发上散发着基拉的气息。他忽然记起他俩曾经在这儿度过的美好时光。于是,霎时间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幸福的早晨的情景。为什么不能从这儿重新开始呢?就象排戏一样:“打这儿起重来过!”只不过是需要彻底醒来。唉,还是让这一切都留在梦中吧。
他想看看基拉疲倦的脸上有什么表情。任何表情也没有。许是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在水龙头下洗了脸,穿好衣服。桌上的碗碟间放着一瓶还没打开的捷克啤酒。
“可你究竟为什么要同那条公牛,同斯捷波夫卡鬼混呢?”他问。
基拉没有马上回答,仿佛在等待,等到脸上露出恶狠狠的敌意时,才很谨慎地轻声说了一句:
“同他在一起感到愉快。”
“比跟我在一起愉快,是吗?没笑破肚皮么?”
“跟你在一起憋得慌。”
契热戈夫走到镜子跟前。不知怎么,他的样子竟显得容光焕发,脸颊上带着两个睡后留下的红晕。这个死人的模样真还不错。他搔了搔方下巴上刚长出来的黑胡茬,从镜子里看到基拉在他身后冷笑了一下。
“喝点茶吧,”基拉说。“要不然喝点咖啡。”
契热戈夫坐到桌子面前,一面吹,一面喝着黑咖啡,头也不抬一下。他感到空气渐渐变热了,好象一场雷雨就要来临。
“喏,还有什么,”契热戈夫眼睛看着桌布说。“接着讲吧。”
“还有什么可讲的。这日子我过腻了――这就是我要说的。”她一面讲着这些无情的话,一面却给他斟咖啡,把香肠推到他面前。“你总是那么古板。你算什么情夫!你的职业是当丈夫。一切都按步就班,正经八百,你总是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