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次直快准点到站,苏坪从软卧车厢走出来。noveldh.com[]虽然离六十岁没有几年了,但他并不显得老,仍然精神抖擞,雄心勃勃。雨帘中,当他那双能生出呼呼脚风的脚踏在月台坚实的地面时,他的心才随之感到踏实。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跟随自己十八年的杜明远的突然变化,太出乎意料了。他找不出充分的原因来解释这种交化,愈是这样,他愈感到春江桥三号墩是一个危险信号,弄不好他会功亏一篑,败在这一个棋子上。他只能把杜明远归结为政治上还不成熟,缺少统观全局的能力,缺少作为一个领导干部的谋略。他庆幸自已没有因为上了年纪而优柔寡断,作出了亲赴春江桥的决策。临行前,他叮嘱送他上率的秘书给六处发两封电报,希望能引起杜明远的重视。一路上他真担心因下雨路基塌方或别的什么原因而晚点,直至此刻,他才相信,局势已掌握在自己手中,洪峰带来的危机,已经消弭。
“苏书记—一你辛苦了!”
转运站“大使”那清亮、带着川味的拖腔,给苏坪带来心理上的满足。
苏坪和热情洋溢的“大使”握手。“大使”把身边的一位年轻人介绍给苏坪:
“这是杜处长派来接你的小车司机小杨同志。他在部队给首长开车.驾驶技术高明得很哪!”
“谢谢你,小杨同志。”苏坪握着小杨的手说。
“杜处长本来要亲自来接您的,因为组织三号墩的撤离,脱不开身,投有来。”小杨一口京腔,讨人喜欢。
听说“撤离”,苏坪一阵轻松,笑着说:
“到工地只有三十公里是不是?几十分钟之后就可以见面了嘛。”
“苏书记,雨大得很,请你先到转运站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做一碗四川风味的麻辣面,吃了再走不迟。”“火使”盛情地邀请道。
苏坪抬手看表:七点十分。果决地说!
“麻辣面下次再吃吧,现在就到工地去。”他决心在八点钟以前赶到工地。
当小杨驾驶着北京吉普穿入雨幕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小杨年龄不大,却显得老成。他紧紧把握着方向盘,吉普车在沙砾路上中速向工地驶去。
苏坪靠在后座上。思忖着到工地后怎么做好杜明远远的工作,把这匹野马的笼头温和地收回到自己手中。他并不是铁石心肠,放弃一座桥墩,他的心里也并不好受,但是他刚刚主持全局的工作,不能允许有大的失误。桥墩是死物,不会说话,不会申诉,损失了可以再造,自然灾害造成的破坏可以交待;如果连人带桥墩一起被洪峰吞没,那是无法向上级交待的,那他和新班子只有“下野”。他相信这道理并不难明白,他自信能说服杜明远。他坚信地位和权力的权威,他相信几十年来形成的那一道道有形和无形的警戒线,那是不可随意逾越的!雨打在吉普车帆布顶篷上,发出噼噼噗噗的响声,令人生厌,把苏坪的思绪搅得东一点西一点,难以归拢.他—会儿想到女儿宁静和女婿余渊虬,想到外孙女,一会儿又想到冲击着各个领域的改革热潮,一会儿又想到如果洪峰没能将三号墩冲垮,那就万幸了……
突然,车身猛地一颠,发动机熄了火,吉普车躺在黑魆魆的雨幕中不动了。
“怎么啦?”苏坪吃了一惊,急切地问道。小杨接连发动几次,都没有打着火。他打开车门,跳到车外,打开前盖板,趴在车头进行检修。过了一阵,他回到车内重新发动,仍没有成功,只好又趴到车头检修。这样反复几次,仍然未能启动。
当小杨又一次坐在司机位子上,接通电源后,引擎嗡了两下,又熄火了。苏坪一看表,已经折腾了两个小时。
“这辆车大概是没有希望了。”苏坪丧气地想。他能说什么呢?责怪司机?小杨已经浑身湿透,给首长开车的司机谁愿意碰上这种情况啊!当小杨又要跨出车外时,苏坪一把拉住他:
“别修了,想想别的办法吧。”
“别的办法?”小杨不解地问。
“要有一辆过路车就好了。”苏坪说。
“这条路只通到工地,除了处里的车,外单位的车一般不走这条路。处里的车都在忙着抢险,恐怕没有车会出来。”小杨答道。
“附近有没有可以打电话的地方?”苏坪问。
“这里原来是芦苇滩,哪来的电话?”
苏坪急得想跳脚,但他那一米八的个头坐在车里,剩下的空隙并不多,想跳也跳不起来。他只能重重地长叹一声:
“误大事了!”
雨越下越大,公路上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吉普车陷落在黑色的深渊中,象一只可怜的小甲虫在风雨中颤抖。
又过了一阵,苏坪再也按捺不住。他作出决断,高声叫道:
“不能再等了!步行到工地去!”说着猛力推开车门。雨点飘打在他的脸上,又凉又疼。
小杨从前车庄猛地转身,“砰”地一声将车门关上,不容辩解地说:
“苏书记,杜处长涨我来接你,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你不能离开吉普车。”
“我被软禁了?”苏坪怒冲冲地。
“苏书记,这里到工地还有十五,六公里,等我们走到工地,怕也要天亮了。”小杨劝说。
苏坪鼓足的气泄了个净光,瘪瘪地仰靠在车座上。车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他象一头困兽,浑身的怒气找不到发泄的对象。此刻,他的职务,地位,权力、权威全然不起作用,他无法发号施令,他的优越感一扫而尽。这时,他才感到自己是一个平常的人,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并没有什么超凡的能力。
“苏书记,你躺在后座上睡一会儿吧。”小杨说。
“上游预报洪峰几点到达?”苏坪问。
“凌晨三点。”
苏坪悲哀地闭上眼睛,象是在等待一场宣判。
时间在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地,远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一种气势磅礴的声响,象山呼海啸,似万马奔腾。苏坪靠在后座上的头猛地抬起,惊恐地睁大双眼,倾听着这步步逼近的声音。
“洪峰,是洪峰来了!”苏坪的神经绷得过紧,以致声音有点发颤。
小杨回头看着自己奉命接待的首长,心里不禁产生一丝怜悯之情。他越俎代庖,栉风沐雨地奔波,这是何苦呢?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势如排山倒海,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地向前推进。狂风暴雨在它的面前失去了威风,悄悄地退却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由风声、雨声、涛声组成的混响越去越远,渐渐平服,变成一种有节奏、有韵律的流泻声。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雨止了,东方终于出现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小杨也奇迹般地排除了故障。吉普车抖落一夜风雨,载着筋疲力尽的苏坪,象一枚绿色的梭子,向工地驰去。
吉普车进入工地,不要说苏坪,连司机小杨也暗暗吃惊。工地没有往日那种紧张热烈的气氛,没有车辆、人声的喧闹。整个工地仿佛沉睡过去,寂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苏坪的心凉下来。整个工地已经撤空。三号墩上的人也撤了吗?三号墩还存在吗?这种寂静,使他判断不出是凶还是吉。
苏坪的手拍着座位的铁扶把,他要立刻找到答案:
“快,直驶江边!”
春江满涨,浑黄的江水打着漩向下游涌去。岸边的槐柳已没入水中,浮现出一丛丛绿色的树冠。水位标杆孤零零地立在水中,江水越过了那道粗粗的红色警戒线。
苏坪跨出吉普车,放眼向江中望去:江水中一排五座已经出水或仍在施工中的桥墩巍然挺立,砥柱中流。江心的三号墩上,汽笛高呜,人声鼎沸。高音喇叭里播送着胜利完成三号墩封底的捷报,播音员激动的声音在江天间回荡。霎时间,他全明白了:自己的老谋深算被杜明远这个叛逆的得意部下的韬略击败了。他回首去找司机小杨。小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一艘拖轮从三号墩向江边驶来。拖轮上满载着从墩子上凯旋而归的工人。杜明远、余渊虬、苏宁静立在船头,向岸边眺望。苏坪看见了他们,一股热流涌进他那已经有点硬化的血管。他知进,昨天他是不受欢迎的人;今天呢,他要争取让自己成为受欢迎的人。
拖轮上,杜明远高高地挥动着手臂。他的背后,是屹立在江中的巍峨的三号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