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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警戒线(一)
列车撕破雨帘,在大雨中挣扎着向前窜去。[www.noveldh.com]雨箭射在车厢上,腾起一片白雾,远远望去,飞驰的列车象一条腾云驾雾的青龙。

杜明远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站。他抽出一支“凤凰”衔在嘴上,点着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车窗外,暮色降临树木、田野、房屋、山丘在雨中混成一片,如同一泓泼墨。列车广播员已经在通报站名,叫下车的旅客作好准备。杜明远收拾好毛巾、茶杯,穿上风雨衣。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看了一下,里面还剩下几支。他把烟盒轻轻地放在窗几上,拎起皮箱朝车门走去。

这是一个三等小站,下车的人并不多。工地离车站有三十公里,工程处在车站小镇上设了一个转运站。在出口处验票的是一位老同志,杜明远上前问道:

“老同志,请问去第六工程处转运站怎么走?”

“跟我走。”

没等老同志开口,杜明远身后有人答道。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小青年,长得端端正正,肩膀上一前一后挎着两只大旅行袋,双手还拎着两只旅行袋。

“你是六处的?”杜明远问。

“走!走呀!”小伙子对杜明远堵在出口处不满了,他身上的负担过重,每移动脚步身子都在打晃。

“我来帮你拎一只吧。”杜明远说。

“那就有劳你了,算是带路费吧。”小伙子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杜明远从小伙子手上接过一只旅行袋,由于估计不足,身体一歪,随着包沉下去。

“什么东西?这么重。”

“大米。”

杜明远跟着小伙子出了车站,走进雨中。雨鞭抽在脸上,生疼的。好在转运站并不远,离车站大约二百米,一会儿就到了。建桥施工,工地大多不在车站或城镇里,这就需要在车站附近设一个转运站,负责中转物资和接待来往人员,而转运站的站长通常被称作“大使”,一定要委派一个精干的、办事能力强的人担任。“大使”的工作大到可以代表工程处和地方政府打交道,小到给出差、探亲的职工办理车票。大桥工程由国家投资,家大业大,钢材、木材、水泥、汽车、各种机械无所不有,到那里造桥,那里的单位便免不了揩些油水,因而“大使”无形之中身价百倍,是一个极受尊重和欢迎的人物。

第六工程处转运站设在外单位的一个院子里,两栋活动板房,一栋是转运站“大使”的办公室兼宿舍,一栋放了八张双人铁床,供过往的职工住宿。杜明远和小伙子来到活动板房里,小伙子浑身都湿透了,好在是七月天,并不冷。“大使”不在,只有一个管理内务的老师傅。

杜明远脱下风雨衣,汗水早已和雨水混为一体。老师傅给他们打来热水,让他们抹澡。

杜明远把头浸在热水里,一边涮一边问小伙子;

“工地吃不上米?”

“百分之三十粗粮,百分之五十面粉。”

“难怪你把一年的口粮都背来了。”

“不是我一个人的。给这个捎二十斤,给那个捎二十斤。别人探家也给我捎,再沉我也褥给他们背点来。”

“探亲假过得还愉快吧?”

“呸,缺德!剐到家一个星期,队里就来电报了,说要抗洪,立即归队。卖命的事总忘不了我们小工人,其他的好事就甩到后脑壳去了。”

“有意见,你不会不来吗?他们又不会派人到家里去拖你。”

“这你就不懂了,建桥的人四海为家,头顶蓝天,脚踏江浪,桥墩是我们自己造的,还能没点感情?不过,头头们只知道发电报,也太没有感情了。(wwW.noveldh.com)”

杜明远心里一震,不知为什么,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只要是人,哪能没有感情呢?他把头从脸盆里抬起来,愣愣地看着正在用毛巾擦头的小伙子。

“你干嘛这样看我?我讲得不对吗?”

“你讲得对。假期没到,就返回工地,你爱人有意见了吧?”

“爱人?她还在丈母娘家里养着哪!”小伙子苦笑着说,“建桥的人是流浪者,江里走浪里滚,哪个姑娘愿意提心吊胆地守空房!这次回去,七天里人家给介绍了三个,前两个听说造桥的、流动的,只有一面的缘份;第三个不错,同意谈,才见了第二面,电报来了。胆子小一点的,吓都吓跑了。”

“又吹了?”

“虽然没有回绝,还到车站来送我,可那是人家的策略。我有经验,八成保不住。”

“要保住,我帮你保!”

“你——”

“对。你是几队的?”

“二队。”

“什么工?”

“水手。”

“叫什么名字?”

“陈大川。”

“大川,洪峰一过,你回家继续休探亲假。”

“你真会开玩笑。”

“不是玩笑。是批准!”

陈大川惊诧地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一样光着上身的人,问道。

“你是—一”

“我叫杜明远。”

“嗬!小道消息还真灵!我离开工地前就传说你要到六处来当头。”

“从今天起咱们就是朋友了。你吃大米饭时可别忘了我这个朋友。”

“一言为定,有你的份!”

抹完澡,杜明远到“大使”办公室去打电话。电话要通过县里总机转接。

“总机,要春江大桥。”

“哟,‘大使’,今天怎么一本正经起来了?”耳机里传出一个甜润的女音。

“嗯?”杜明远的眉头皱了一下。

“我是小王,上次说的‘凤凰’怎么样了?没有‘凤凰’,‘永久’也行。”

“什么‘凤凰’‘永久’的,给我接春江大桥总机!”杜明远火冒三丈。

“叭”,对方拆线了。

杜明远又要了两次,对方根本不答理。杜明远无可奈何,气得直冒汗。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掏烟,当他什么也没摸着的时候,这才冷静下来。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他到春江桥才半个小时,就让他尝到了滋味。

杜明远穿上雨衣,来到火车站,借他们的电话摇通了县总机。

“请你接春江大桥总机。”

“哦,改换门庭啦,等火冒完再打电话吧!”

“我是六处处长,”杜明远亮出金字招牌,“请你马上给我接通春江大桥!否则我找你们县委书记算账,开除你的公职!”杜明远咬牙切齿地说。

对方没有吱声,线却接通了。

电话接到党委办公室。

“喂,请找黄云松同志听电话。”

“黄书记正在开党委常委会。你是哪里?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

“我是杜明远。”

“噢!是杜书记,你在局里还是在家里打电话?我们都等着你来上任呢!”杜明远明明是副书记,对方却去掉了“副”字。

“我在转运站。”

“啊?!我这就叫黄副书记接电话。”对方又不动声色地在“黄”字后面加上了“副”字。

“常委会什么内容?”

“研究春江第二个洪峰的事。”

“这个时候开常委会干什么?”

“加强党的领导呀!”

“两件事请你办一下:第一,跟常委们说,常委会不要开了,立即召开生产调度会,常委列席f。第二,马上派一辆车来接我。现在是八点钟,三十公里,吉普车来回要一个小时,九点钟我可以到会。”

杜明远回到转运站,陈大川已经躺下了,帐子也没放,蚊子围着他嗡嗡直叫。杜明远叫醒陈大川,让他收拾东西,半小时后跟自己乘小车回工地。

“大使,,回来了,他一眼就认出了杜明远。

“杜书记,你还是七、八年前那个模样,郎个越长越年轻唦。”“大使”是四川人,是五八年修重庆白砂砣长江大桥时参加工作的。

“你原来是几队的?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在六处那阵子,我在三队食堂当采购员。”

“听说你很有点板眼哩。”

“啥子板眼罗,跑腿打杂嘛还可以。”

“我想请你办件事。”

“杜书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尽管说,我保证给你办到。”

正说着,吉普车到了。杜明远帮陈大川把装大米的旅行袋拿上车,回身对“大使”说:

“请你帮我搞一样东西。”

“啥子东西?”

“大米。”

“可以。要多少斤?”

“两万斤。”

“大使”惊愕地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迎战第二个洪峰期间,我要让全处三千职工每天都吃上大米饭。这件事你明天就要给我办好,送到工地。”

“这,这叫我郎个办得到呢?”

“你的能量大得很!怎么办我不管,误了大事我拿你是问!”

说完,杜明远钻进吉普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杜书记,粮食局长跟我说过他们想要一部汽车,二十吨钢筋。”“大使”在车窗外喊道,声音被风雨吞噬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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