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从缝隙里吹了进来,宁天歌打了个激灵,从浅眠中醒了过来。
视线内还是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雨已止,天还未亮,她搓了搓冰凉的胳膊,听着身边浅淡的呼吸,想起一件事。
抬手伸了过去,凭着感觉准确地找到墨离的额头,手心处触感微凉,还好,没有发烧。
手未及收回,手指便被人握住,低沉微哑的声音响在黑暗里,“怎么这么凉?”
“你醒了。”听到这声音,她的心莫名一宽,故意忽略他的问题,便要将手缩回。
那人却微微一个用力,将她拉了过去,她未提防,再想退时,双腿阵阵发麻,连力气都使不出了。
蜷缩的时间太久,已然血脉不和。
墨离虽然从昏睡中刚醒,身体的感觉却极为灵敏,思维亦在苏醒的刹那便恢复清明,此时感觉出身上盖了衣服,眉头便立即一皱,抬手往她身上摸去,“你昨晚到现在一直穿着那身湿衣服?”
“没有……”
她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墨离的手已抚上了她的后背,她心里呻吟一声,这种情况,没有在她设定的范围之内。
掌心处,没有预想的冰冷潮湿,而是温热柔软,光滑细腻,犹如一匹上好的绵缎,再往上,是纤细得让人心颤的蝴蝶骨,好似振翅欲飞的蝴蝶,在指尖呈现出完美的弧线。
“你没穿衣服!”墨离声音一沉,已含愠意。
不容她辩解,他抬手便将所盖的衣服扯下都披到她身上,又要将她的手套进衣袖,她顾虑到他后背的伤,连忙说,“我自己来。”
墨离却不作声,沉默中带着无形的怒意抓着她的手往袖子里塞,大力之下使她的肌肤有些疼,她便也有了丝脾气,使劲往回抽着手。
既然他自己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她还顾惜什么!
却不去考虑,这男人生气到底所谓何事。
两股力量的互相牵扯,又怎能避免得了肌肤的直接触碰,更何况空间又是这般狭小,距离又是如此相近。
一个扯动间,宁天歌便觉得胸前一酥。
有什么翩然轻擦而过,微凉细腻,仿佛振颤着一双薄翼的蜻蜓轻点湖光山色的水面,荡漾起浅浅涟漪,无声无息偏又动人心魂。
彼此都震了震。
墨离依旧执着她的手,微微低头看向手腕,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然而手腕处最为敏感的脉搏依旧停留在刚才那一刹那,好似万千火树银花霎时开放,那满天飞舞的绚丽流光亦不及这一瞬间的轻轻一触。
静。
静谧得好似连呼吸都听不见。
只有内心的悸动,在这深沉的黑夜里,如千里江河奔腾不息。
他缓缓将她怀在臂弯,温柔而不失强硬,将她慢慢收紧,压至胸前,似要将她糅入自己体内,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证实那纤瘦有度而柔软的身体此时确实乖巧地依偎在自己怀中。
指腹一遍遍描绘着她温软的唇,流连往返,平静而轻柔,心底却是万里惊涛。
这是世间最美的花瓣。
手指轻勾她的下颌,他低头,寻找那一处美妙的芳香。
气息渐近,她垂了眼,在彼此相触的一瞬,偏开了头。
他的唇便落在她脸上。
呼吸交错,他的唇一顿,定在她的颊边,久久。
一声轻叹,低不可闻。
“是不敢让我靠近,还是……”他低低的声音象午夜梦回般的低迷,“你的心里,已经住了谁?”
她未语。
有些事情,答案无法诉说。
慢慢支起身子,她离开他的怀抱,将衣服一件件穿好。
天光隐隐透白,她扯开垂挂在外面的袍子,清冷的空气顿时扑面而来,视线不再是混沌的黑,依稀可见对方眉眼。
她拿起包裹里的水袋,拧开盖子递了过去,“喝点水吧,再吃点东西,在天亮之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他默默接过,默默喝了两口,又递到她嘴边,眸子一直未离开她。
她微微转过脸,那眸里的光芒她无法直视,只能逃避。
好在躲雨及时,包裹里的东西都未淋湿,在吃过食物补充体力之后,宁天歌将那些药物都收拾在自己身上,再替墨离换上那套男子布衣,包裹里便只有食物和水。
只有这样,在遇到非常情况之时,才不会使人起疑。
找了个树洞,将两人换下的衣物都藏到里面,上面又堆放了些碎石树叶,看不出丝毫破绽。
在整个过程中,墨离一直在她身后静静注视着,她也一直装作自己在忙碌,不敢回头。
用积洼里的雨水洗净双手之后,她拾起包裹背对着他半蹲了身子,“我背你走。”
“不用,我自己可以走。”他慢慢下了地,认真地打量着她,无声地笑起。
“你笑什么?”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碎花衣服虽说粗糙了些,乡土气息也浓重了些,但总归干净。
“你不觉得,身上穿着女子衣物而头上却束着男子发束让人觉得很奇怪么?”
经他这一说,她才想起头发还一直保持着原样。
将束发的玉簪取下,一头乌黑柔亮的头发便披散下来,上面还带着雨水的潮气,半干不湿。
随手挽了个简单的妇人髻,那玉簪子却是用不得的,随处一望,便折了根树枝固定了头发。
“嗯,这下真成了个荆钗布裙的农妇了。”墨离取笑着,眸里散发出浓浓的笑意。
“做个农妇也没什么不好。”她微微一笑,“虽然清贫了些,但没有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日子过得简单而安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未尝不是种幸福。”
说完,却见他眸光渐渐深幽,定定凝视着她,久而不语。
“这不过我的一点想法,殿下听听就罢了。”她看向别处,并不期望他能认同。
“你若是农妇,我便是那与你一同耕作的农夫。”他却淡淡地说道,并无玩笑之意,“我耕田你播种,我种菜你浇水,粗茶淡饭,温饱即可,膝下儿女成双,唤我为爹,唤你为娘,虽清贫却美满,这样的日子,足矣!”
似乎有一汩清涧溪水缓缓从心底流过,宁天歌的眼角有一抹潮湿,不管他是否真的懂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已足够打动人心。
可是,他毕竟是要做帝王的人,最终要坐上那天下至尊的权力之位,又怎可能甘于做一介平民布衣。
抹去那缕湿意,她缓缓一笑,“殿下倒是平白占了我一回便宜。”
“这个便宜,你可以随时占回去。”他立即接口,唇边戏谑,眼中认真。
“占不占回,结果有何不同么?”她微笑反问,不再纠缠于此话题,将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我这农妇长成这样倒还说得过去,倒是殿下……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不象是个农夫。”
墨离幽幽叹了口气,“谁叫我天生姿容绝世,虽然衣衫粗陋,却依旧无法掩饰内在与外表的光华,这些实在非我之过。”
她默默地看着他,“天下脸皮最厚者,恐怕非殿下莫属。”
他灿然一笑,墨玉般的眸子在长睫下流淌出万般华彩,瞬间照亮这晨光将透被雨水冲刷得碧绿青葱的密林。
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哪怕身负内外之伤,哪怕面临生死困境,依旧无法折损其一丝风华,半分尊贵。
宁天歌心底轻叹,折了根树枝几步走到他身边,示意他低下身子。
墨离一眼便明白她要做什么,眸里的华光更加明艳,十分配合地半蹲下来。
手指在如水光滑的发丝间穿行,无需多加打理便是柔顺,她流连片刻,将他的头发慢慢向上拢起。
“你可知,一名女子为一名男子绾发,意味着什么?”他突然轻声相问。
她微顿,稍后答道:“殿下就当我是平时为你束发的婢子吧。”
似是未想到她会如此回答,他默了一下,低笑道:“这有些难,自我出宫另辟府邸,已多年未曾让人为我绾发了。”
宁天歌惊讶之后便是恍然,难怪平时见他都是一副自在风流的模样,多数时候皆是随随便便地束了些,象冉忻尘那种一丝不苟的样子就不必说了,便是象墨承那种正式的束发亦未有。
用树枝将他头发固定住,等他直起身来,她忽然有丝不真实之感。
这样的装扮着实与他相去甚远,甚至有些陌生。
“不认得了?”他笑。
她摇摇头,再端详片刻,觉得仍有不妥,抓起一把泥浆就往他脸上涂抹。
“你这样叫我怎样见人?”墨离表示不满,却享受地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地任她上下其手。
“就是要见不得人才好。”宁天歌罢了手,满意于自己的杰作。
那泥糊得并不厚,只是薄薄一层,但经她一番动手之后,墨离那脸倒不显得有多脏,但是肤色却有了完全的改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夫一名。
“这易容不错。”他认可地点头,出其不意地亦抓了把泥抹在她脸上,“所谓夫唱妇随,既然你是我的家妇,也得涂一些。”
她有些好笑于他这孩子气的霸道,知道自己那模样是得改,便随了他去。
那人的动作却是极慢,指腹一点一点地在她脸上走动,极为仔细,极为专注。
她垂了眼,身子动了动。
“别动,马上就好。”他一手按住她的肩头。
她耐着性子,“殿下,天已经亮了。”
他没有理会,依旧细细地描绘着,末了,手指在她唇间一点,温柔笑起,“从此刻起,你就是我的妇,我就是你的夫了。”
――
雨后的山道又湿又滑,再加上墨离受了伤,多次停下来休息,因此两人走得并不快,过了将近一日,距离山顶仍旧有大半距离。
山中人迹罕见,据说是因为北邙山地势凶险,湿热多雨,尤其山内毒虫遍布,导致很少有人敢在山上居住。
宁天歌看着这荒无人烟的山林,此时已经笼罩在薄薄的暮蔼中,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过夜的去处。
“娘子,有老朋友来了。”墨离忽然低低地笑了声。
她眸光一冽,装作不经意地转身,果然看到旁边的密林里,一群黑衣人如幽灵般隐在阴暗的光线中,看不清有多少人,只有一双双眼睛象毒蛇的信子般盯着他们。
要躲,肯定来不及了,也容易暴露身份。
硬拼,敌多我少,虽然未必会败,但冒不起这个险。
“相公,都怪你,早就说了不要进山,你偏说走这里方便。”她拿手指戳了戳墨离的脑袋,怨怪道,“现在倒好,方不方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我们迷路了,你说怎么办吧。”
“娘子,是你自己着急赶路,现在倒怪起为夫来了。”墨离甚是委屈地辩解。
“什么?你……”她两眼一瞪。
“好好好,是为夫的错。”他连忙陪了笑,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掌中,心疼地问,“手指戳痛了没有?下回轻点,看,都红了,让我给你亲亲……”
指尖一暖,已被他轻轻含于口中,温热软腻的感觉顿时从指腹传了过来,再是那轻柔一吮……
她头脑轰地一声,那又痒又麻又酥的感觉让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连耳根子都热了起来。
这人,竟然在这种时候……
“去去去,少嘻皮笑脸的。”她装作佯怒的样子,将手指缩了回来。
“你脸红了。”他忽地近到耳边,低低地取笑。
“再这样不正经,小心我跟你分道扬镳。”她别过脸,那手指上还余着那人的余温。
“那可不行。”墨离又是一笑,迅速低头在她脸颊边亲了一口,在她发火之前及时离开,扬声道,“好了好了,娘子,我们再往前走走,看能不能找着人问问路。”
“只能这样了。”她叹了口气,抱住他的胳膊,不忘在他手臂内侧掐上一记,“走吧。”
墨离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极为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密林中忽见树叶簌簌颤动,数道黑影窜了出来,横在两人面前,阴侧侧地说道:“想问路?”
“哎哟,妈呀……”宁天歌一个腿软,抱着墨离跌靠在树上,抖着声问,“相,相公,他,他们是谁?”
一只手,在看不到的位置,已经探向袖内。
“娘子,别,别怕。”墨离亦受惊不小,拍了拍她的背,壮起胆子说道,“各,各位好汉,我们只是山下的庄稼人,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谁要你们的东西。”一人死气沉沉地开口,“你们不是迷了路吗,那就沿着身后那条路走,一直走就能下山。”
下山,宁天歌心底一声冷笑,下山正好自投罗网是么?
好不容易走了这么些路,若是再往回走,岂不是白白浪费那些功夫。
“是么?”墨离转身看了看,满脸感激,“谢谢好汉指路。”
“可是相公,若是下山,我们不是又得多花两天时辰了么,那什么时候才能到山那边去啊。”她瑟缩着肩不敢看那些人,脸上有些不情不愿。
“那也好过在这山里瞎转悠不是?大不了就在路上多耽搁两天。”他安慰着她,又连连向那些人道谢,才拉着她往山下走。
身后,那些如毒蛇般的目光一直紧盯着他们后背,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一口。
狂劲的风从林中穿过,发出犹如怪兽一般的呜咽,林中树木摇摆不定,影影绰绰,象是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在这夜幕即将来临之际,准备迎接它们最为期待的一刻。
那些阴冷瘦长如蛇的身形中,其中一人无声地举起了右手,用枯瘦的手指朝前面缓缓下山的两人做了个手势。
身后立即有人如夜行的蝙蝠般张开双臂,将手里奇形怪状的兵器对准了两人。
宁可错杀,绝不可遗漏。
这是他们一贯的宗旨。
身后劲风袭来,黑影快速如电,前面两人却依旧毫无所觉,互相搀扶着,走得缓慢而小心。
后面的人因为这即将喷溅的鲜血,已露出嗜血的兴奋。
就在双方相距还有丈余之际,前方的妇人却陡然回头,脸上有比他更诡异的笑容,在他还未意识到死神已经悄然降临之时,一缕银光已骤然划过眼际,精准地嵌入他的额头。
正中眉心!
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