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寻皱起了眉,并不理会章亦安方才的话。她眼前的视野到底还是有些模糊,顾寻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又抬眼打量眼前的章亦安——他的衣袍有好几处开了口,袖口也沾了灰,肩上有一道血口,只是看上去伤得病不重。
再看这屋里的陈设,顾寻觉得有几分熟悉,忽然她反应过来,这里是千花畔的顾宅,而她正躺着的地方,正是顾元和的房间。
顾寻深吸几口气,意识渐渐清明起来,她起身而坐,望着章亦安颇为狼狈的衣着,心中了然。他昨晚要从陆秉的手中将自己带走,免不了要和陆秉发生一场恶战,然而就现在看起来他不仅全身而退,而且姿态从容。章亦安转身为顾寻倒了一杯水,顾寻接过,小口啜饮。
放下杯子,顾寻道,“你怎么……带我来了这里?”
章亦安答,“我只能带你来这里。”
顾寻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从床上下了地,站去了镜子前,头也不回地开口问道,“你昨晚躲在我车里,是打算做什么?”
回答她的只是一段沉默。顾寻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将长发重新束起,脑中却不由得回忆起昨晚在车中章亦安的那个吻,顾寻皱起了眉,她有些反感这样的自己。章亦安不答,顾寻亦不追问。
“喂。”顾寻将头发重新束好之后,稍稍侧过头,只留给章亦安三分侧脸,“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说看。”章亦安的声音里,亦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愫,他只是将目光转向她,静待顾寻发问。
顾寻不由得转过身来,此时的章亦安依然坐在床边。他的背很直,两肩宽平,目光没有一点躲闪,尽管衣着破损,带着剑伤,却依然是一副淡然的摸样,又与昨晚判若两人。
“那些信,真的都是你写的?”
顾寻观察着章亦安的表情,但没想到他只是嘴角微沉,随即点头说道。“是。如果你是说,在府中那一年的书信往来。”
“我自然是说这个。”顾寻点了点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帮着顾元平……对付我?”
章亦安站起来。缓缓走到顾寻的身前,他的目光依然阴沉,与顾寻对视不过片刻,顾寻便刻意移开目光。
“离开顾府之后,你也过得很好。应该说。是比从前更好了。”章亦安轻声道。“既然是这样,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寻忽然冷声一笑,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咽喉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要送一个庶女出府的方法有千种万种,他偏偏选用让自己身败名裂的方式。而今提起了往事,章亦安看起来也没有丝毫愧疚之心。顾寻心情复杂,她一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眼前这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沉默良久之后,顾寻才开口道。“我要走了。”
“我有话要对你说。”章亦安又靠近了一些,顾寻身后是墙,她退无可退,终是抬头直视章亦安的眼睛。
“什么?”
“你离杨家太近了。”
顾寻心中一紧,冷声开口道。“什么意思?”
章亦安依然平静如水地开口,低声道。“这样不好。”他望着顾寻的目光很深,轻轻举起了右手,碰了碰顾寻额头上昨晚被顾国安用香炉划伤的口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顾寻凝神观察着他的动作,忽然听得他轻声道,“老家伙怎么总拿香炉打人呢。”
顾寻不由得怔住,她眨了眨眼睛。
她迷蒙中的所见,看来并不是梦。
顾寻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晕倒前的许多细节,她相信那一瞬间身体本能的反应属于另一个人,而不是她自己。
“再看看我吧,阿寻。”章亦安缓缓靠近顾寻脸,“就算你什么都忘记了,也应该还认得我。”
顾寻伸手挡住了他的身体,竭力平息此刻自己有些翻涌的气息,冷声问道,“那你到底是谁。”
“我是亦安,是穆庭,也是粱柯。”他移开顾寻的手,轻轻将顾寻拥入怀中。
当顾寻的鼻尖碰上章亦安的肩膀,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传来,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j就像一块嶙峋的石块,偏偏与自己心中的某一处缺口几乎完美地契合。顾寻的目光一直垂落,什么也没有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章亦安抱着顾寻,二人这样站了许久,他又松开手,转身离去。
直到看见他的背影完全消失的时候,顾寻方觉得一阵压迫感终于解除,她稍稍喘了口气。
门口传来木门的声响,章亦安已经出了门,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顾寻颓然地重新回到床上,倒在被子里。她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意图站在另一人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现在的处境。
怎样才能恢复从前的记忆呢。顾寻再度皱起了眉头,又徒然无力地叹了口气。
她躺在床上,回忆起方才的那个梦境,画面停在最后的那一瞬,少年的章亦安声音青涩,那样沉静地与她说“不要哭”,而她分明记得,在她与章亦安初次相见的那日——也就是顾元平暗害顾元和的那日,将自己从宅院中救出的章亦安,也曾这样低声劝慰。
“不要哭。”
这声音在耳畔回荡,顾寻用一只手掩着前额。
她有些担心地想着方才章亦安的话,他昨晚潜入车中,莫非也只是想提醒自己一句,“你离杨家太近了”吗。
离杨家太近了……顾寻睁开眼睛望着床榻之上的轻纱,他想说什么呢。
想到烦闷处,她不住地用指节叩击自己的前额,轻声叹道,顾寻啊顾寻,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
在千花畔又呆了一会儿,顾寻起身回城,庭院之中章亦安留了一匹马,顾寻看了看它,将缰绳解了,却没有骑。尽管章亦安激起了她心中某些无法解释的感觉,但顾寻清晰地感到在他身旁时的压抑,章亦安的气场,总是莫名地将周围扭曲成他想要的样子。冷静之后,顾寻只愿今生最好再也不要再见这个人,然而她无法不在意此人身上所背负的种种谜团。
这个人一直蛰伏在顾府里,身怀不世武功,却在做一个艳绝的娈童,还是面对顾国安这样的老人。
一想起顾国安的摸样,顾寻就忍不住地泛起一阵恶心。
她一人走在回城的路上,天色尚早,郊野没有行人。
回到老宅的时候,顾寻看见那四个锦衣卫就站在自己的门前,一见自己回来,登时喜出望外,两人立刻去设法通知陆秉,另两人上前询问顾寻昨夜之事。顾寻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好累,让我先歇歇吧,等陆秉来了,我再向他解释。”
“不不,”那其中一人道,“这一次我们是直接奉皇上旨意来的,若见夏姑娘回来了,就立刻召你入宫。”
“皇上又要见我?”顾寻微微侧了脑袋,见那两人认真点头,不由得叹了口气,轻声道,“那容我先回宅子里换身衣服。”
顾寻刚刚推开门,在厅中焦急等待的时一就立刻奔跑而来,“阿姐!”,顾寻心中欢喜,抱起时一慢悠悠地穿过庭院,那两个锦衣卫站在门前,心中着急却也忍着没有催促。
“阿姐!你昨晚被坏人掳走了?”
“啊,你听谁说的?”顾寻问道。
“昨天,那个叫陆秉的叔叔来过,问你有没有回来。”时一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轻声说,“阿姐,你脸色好差。”
“嗯。”顾寻点了点头,“昨晚,是遇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这话从时一的口中问出来,顾寻倒有些奇怪,她反问道,“能怎样?”
时一皱起了眉头,咕哝道,“我就是……听门口的那两个人昨天晚上守夜的时候,说的……”
“放心吧。”顾寻的心情忽然有些差了起来,她对时一撑起一个笑脸,轻声道,“阿姐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
时一点头,顾寻也不再解释。
“对了,道长呢?”
“哦,他昨晚听说你出了事,也出去找你了。”时一答道,“前脚消息送来,道长后脚就走了。”
顾寻叹了口气,“真是谢谢他了。”
坐车马进宫的路上,顾寻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她试图揣摩章亦安话中的意思,他提醒自己与杨家的关系走得过近,这其实也是顾寻一直以来系于心头的隐患。
杨家,终是要没落的。
这一点顾寻知道,是因为她是个伪庶女,这个朝代的之中的风起云涌,她曾在史书上匆匆掠过,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未来的走向。
那么章亦安呢,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总不至于,他也是穿越而来的吧。顾寻顿时为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而震惊了一会儿,很快又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章亦安并非她的同伴,无论是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如此。
车行不久,身后的街道上忽然听见陆秉的声音,伴随着马蹄的达达声响。顾寻掀起车帘,向后看去,陆秉驰着骏马,一路狂奔而来。
“早。”顾寻莞尔,容颜温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