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锦这陡然一拍案,桌上众人都是一惊,苏书玉眼中闪过惊喜神色,连忙追问道:“不知是何等人物,便又有什么难处。”
“好叫几位官人得知……”胡锦定了定神,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便即说起他想起的这人来。胡锦口中说的这人名唤彭胜强,乃是本地极是出名的一号人物,自小便生长在海船之上,往来南洋三十余年,一身航海行船本事少有人及,因此二十出头便当了船长管着海船。
他往来大洋,起初只是做些苦力活,赚些辛苦钱,后来便自己带了货物往来贸易,由少及多,慢慢的由船长转作了万贯家财的海商。旁的海船舶主与海船主管都是两人,只有他的船上,却是由他一人兼任的。
“这倒是个传奇人物。”听胡锦这般介绍那彭胜强之事,李三成便即忍不住夸赞道,这等传奇经历,他倒是极喜欢听的。
“传奇倒真是传奇人物,只可惜最近走了霉运。”胡锦继续说着,原来这彭胜强有了万贯家财之后,并没有就此收手安享一世富贵,却依旧风里来浪里去的走海路。却不想去年一场大风暴,将他的船直接打入海底片甲不存,船上之人也多数殒命,他却仗着一身好水性功夫,靠着一片船板在海上漂了数日,被路过船只救起才重回广州。
这等海船遇上风暴沉没之事在海商之中,实在是再经常也不过的事情,这也是海商们乐意合资造船搭伙的缘故。在旁家海商来说,一条船沉了,不过是损了一时之利,但那彭胜强毕竟是根基薄弱,一身家财半在那海船之上,这船一沉,家产顿时便化了大半。
旁的人若是遇得这种事,多是萌生退意,守着剩余的家财过上一世也便罢了,但是这彭胜强却当真的争强好胜,好容易挣扎回广州,第一件事竟然是将之前置下的家产尽数发卖干净,换了数万两银钱再造海船,想着再度出海重新翻本。
“论海行船,咱们广州府城里彭舶主不是前三也是前五,可是这算计方面,却还是差了些。”胡锦将彭胜强所为之事一一解说之后,摇头叹气道。
“这彭舶主能有如此决断,当真是条难得的汉子,胡牙人你这话却又是从何说起呢。”李三成本就心慕大海,听说有这等传奇人物,便自然而然的生出倾慕之心,胡锦如此评价那彭胜强,他便有些不高兴了。
胡锦自然看得出这李三成心意如何,当即便解释道:“小李官人莫要焦躁,这彭舶主这等心气行为说出来,不论是谁都要翘起拇指说声好汉子的。奈何这造海船实在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事,彭舶主虽然将家产一发卖尽,却也不过重建了海船,准备了一小批货物,待要花钱打点,去跟旁家争那一百二十引的船引时,却是财力不足了。”
“既然有船,自然便有商家想搭货,船引之事,想来也不是彭舶主一人之事,须得大伙共同谋划。”侯嘉此时插言询问道:“听胡牙人说,那彭舶主手段高超,即便是靠着他的手段,也有不少人会去与他搭伙的。”
“韩大官人说得极是。若是旁人,这自然是大把的人靠了过去。可是这彭舶主脾气实在太大,本钱虽少,却非要当舶主做主事,财力广些的又如何愿意这般,财力弱些的,却又没本事助着彭舶主去打点船引之事,因此这不上不下的,便即尴尬了。”
胡锦所知还当真不少,对于李三成和侯嘉的疑问,都解释得极是到位。苏书玉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着,听到此时,方才出声总结道:“那如今说来,这彭舶主是空有海船,却少了搭伙的客商,更缺了那一纸船引了。”
“正是如此。”胡锦道:“小人之所以方才未曾提起那彭舶主,正是在这船引之事,加之彭舶主的气性实在太大,几位官人自然是财力雄厚,搭货之事不在话下,可惜却是外乡人,这本地人面上……”
胡锦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却是再明确也不过的,他们这一行人若是在广州真有人面,又何至于临时来雇胡锦做牙人引路。
胡锦顿了一顿,叹了几口气又继续道:“若是往年,多砸些钱说不得也有可能弄到一纸船引,可是如今这市舶司却是位新任提举上任,这章程还不知道如何呢。几位官人若真想去参彭舶主那一伙,还是得当心些,这船引拿到还好,要是拿不到,远途运来的货物,便是个麻烦了。”
这牙人能替主家想到这般地步,着实也不容易。苏书玉本只想用这人一日,待胡锦说出方才这番话时,便又不由的高看他一眼了。至于胡锦所规劝之事,在场之人除了他自己,却是完全没人放在心上,
船引难得?
新任市舶司提举不知是个什么章程?
这些问题对于旁人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问题,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完全连事都算不上。新任市舶司提举大人本人就在这里坐着,一百二十引船引太少,他只一道文书去,想加多少便加多少,更不消说这船引应当如何分派了。
因胡锦再三强调船引难得,苏书玉此时望向侯嘉的眼神便不免有些调侃意味了,好似在说,这船引之事,就包在你侯提举身上了。
李三成便直接了当的嚷了出声:“船引什么不用去管,胡牙人还是先带我们去拜会那位彭舶主罢。”
侯嘉丢回给苏书玉一个无奈眼神,也接口道:“船引以后再说,但这等人物,不去拜访结识一番,着实可惜,还是烦请胡牙人带路了。”
苏书玉也点头称是,道:“我等自有算计,胡牙人不必太过忧心,但请带路。”
几个雇主都一致的这般说话了,胡锦自不能推拒,当即众人便起身会了帐,随着胡锦一路向街尾方向行将过去。待行了一阵,胡锦引着众人挤出人群,转入一条横巷,再行了几十步,便即再是一转,径自入了高第街之后极是僻静的背街小巷。
“这里倒是清静。”在人群中挤了许久的李三成早有些不耐烦了,这时进了这僻静少有人来往的背街小巷,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挥手动脚的舒散一番。
胡锦在前引路,此时已然行到一处小院前,院门大开,别无标志,之见门首之上垂着一面不大不小的旗子,上面赫然一个彭字,想来便是那彭胜强所在之所了。
“几位官人,到了。”胡锦想是知晓此地章程规矩的,也不敲门,引着一干人直接便进了院中,院中稀稀拉拉的坐了几人,有些靠着墙根正在闭目养神,有些则聚精会神的做着什么手艺。
一行人进得院来,也没人起身相迎,只有个年纪略大些的抬头看了看,想是认得胡锦,便拿下巴指了指主屋方向,说了句侯嘉等人听不懂的本地方言。胡锦听了,也便以同样话语回了一句,拱了拱手算是见礼,回头朝向侯嘉一干人说话时,便又换了官话,道:“几位官人,恰好彭舶主正在那主屋里,咱们过去找他便是。”
这院落不大,行了几步便到了主屋前面,主屋也是一般的房门大敞,上得台阶在屋檐下往内看时,便可见主屋里摆着一张极是阔大的黑漆木桌,木桌上铺着极是大张的白纸,纸上画了不少图案,一名赤着上身的高大粗壮如铁塔的汉子,却极不搭调的正捏着一只细小狼毫,半伏在桌上勾画着些什么。
那汉子应当便是那彭胜强彭舶主了,众人行到门前,他也有所感应,却未曾抬头,只说了一句众人依旧听不懂的方言。胡锦临时充任了通译职责,道:“彭舶主正在画图,请几位官人自己入堂坐一坐,他少时便好。”
这少时却不短,两盏茶后那彭胜强方才放下了手中狼毫,抄起桌边布巾擦了一把汗,看向了这些被他冷落已久的客人。
“彭舶主一向可好。”胡锦作为中人,自然是率先发话打招呼的。那彭胜强眯眼看了他一阵,方才道:“原来是胡牙人,这一向没什么好不好的,总归没死罢了。”
“舶主吉人天相。”胡锦捧了彭胜强一句,便转入了正题介绍道:“这是江西景德镇来的几位官人,这是韩大官人。”
“在下韩休……”侯嘉坐在椅上,并未起身,点头致意
“这是玉二官人……”
“在下玉玉也没起身,拱了拱手,因彭胜强依旧裸着上身,便垂了目,没有向彭胜强那边张望。
“这是小李官人……”
“在下李成。”三人之中,便只有李三成站起了身,带些兴奋神情道:“方才听说了彭舶主英雄事迹,着实佩服,此时一见,足慰平生。”
那彭胜强原以为胡锦引来的这干人是谈海贸之事的,但李三成一句话一出,却又让他有些怀疑,便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胡锦。
“这几位都是江西远道而来的客商,有心见识海贸如何。小人想着这广州府城里论及航海行船,却是没人比得了彭舶主,便引了几位官人前来。几位官人对于彭舶主经历,都是极佩服的。若能做成生意自然是更好,便是不成,也算是多个朋友往来也不错。”接到彭胜强询问的目光,胡锦便将众人来意说了一说。
“哦。”彭胜强粗声粗气的应了一声,表示已然明白,想说话时却又发现自己正裸着上身,便抄起扔在一张空椅上的布衫随意往身上裹着,粗粗一裹捆上腰带之后,方才说道:“几位做的是什么生意。”
彭胜强穿上衣服之后,苏书玉神情动作便自然了许多,挥手示意侍从将那套极品白瓷摆到桌上,请彭胜强玩赏。
那彭胜强看着是个爽利人,也不废话,自拣了几只匣子打开看将起来,那白瓷入手时,眼睛便是一亮,但随即却又暗将下来,眉头轻皱,把玩一阵后,将那白瓷复放回匣中,回到座头上,拍了拍手,直接了当的出声道:“这瓷器是好瓷器,但是走海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