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以沫和苏尘儿望着眼前一身白衣翩跹的女子,视线不约而同落在对方脸上。
一张精致的白玉面具遮盖了自额头到鼻下的大半部分面容,只余下尖削的下颔,自面具底下延伸出来。而滑润的面具上,左颊处雕刻着一朵小巧细腻的雪花。此时,那面具里透出来的深邃目光,正冷冷地打量着坐在位置上的两人。
“江湖传闻鬼医已久,众人皆不得其面目。不曾想如今竟拨冗来了我荣雪宫,不知是何用意?”白渊沉吟着开了口。
华以沫注视着那双眼睛,缓缓开口道:“我有一事,想来询问。”
“荣雪宫与阁下素不相识,为何我要回答于你?”座上人儿斜靠在椅子上,望着华以沫道,“更何况,不久之前,你方阻饶我荣雪宫追杀叛徒,并出手伤了鬼判使者。”
“那不过一场误会,宫主何必如此介怀。”华以沫轻笑,“我虽久居鬼医窟,江湖之事,却也知晓一二。素问荣雪宫皆痛恶薄幸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可是如此?”
白渊顿了顿,方点了头。
“既如此,我所问之事,正是关乎于此,才前来相问,希望宫主成全。”华以沫淡淡道。
白渊一时沉默下来。
片刻,白渊方开口道:“若要相告,也并非不可以。只是你伤荣雪宫之人在先,于情于理,也不能单单应了你的话。”
华以沫听出了对方言下之意,点点头:“自然。宫主想要如何,但说无妨。”
“我要你应我三个条件,如何?”
“噢?”华以沫轻轻挑了挑眉,“不过一个问题,宫主一开口便是三个条件,打的可是好算盘。”
“我并未求你答应。你若不应,我便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了,也不与你为难。请便。”话落,伸出手,朝门外摊着,做出了送客的姿势。
“宫主也太没有耐心,我应下便是。”华以沫眼底闪过一道光芒,嘴上却依旧笑盈盈道,“不知宫主欲何为?”
“嗯。”白渊这才收回手,淡淡道,“既如此,请随我来。”
说着,白渊站了起来,一头极长的青丝垂在脚踝,如同一匹上好的绸缎一般,随着行走轻晃。
白渊领着两人在荣雪宫里行走,苏尘儿忽然低声朝华以沫道:“这般便轻易应下,真的好么?”
华以沫脚步微微一顿,偏头望向苏尘儿,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有些事,我非知道不可。”
苏尘儿垂下眼去,微微叹了口气。
三人几个辗转,渐渐越走越偏僻,最后来到了一扇铜门前。
铜门上,雕刻着诡异的浮雕,熊熊大火从下面蹿起,仿佛灼烧着世间万物,有凄厉扭曲的人面在火舌下挣扎,压抑的气息透门而出。而门匾之上,四个大字扭转成狰狞的弧度,赫然刻着“峥嵘幻境”。
“想必你们也听说过峥嵘幻境。”白渊转身望向两人,缓缓道,“一困鬼神,二困魔佛,三困世间万生。这里,是荣雪宫惩戒之所,也是用以消除个人业障之地。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进去后会遇到什么,是生是死,皆看你们各自造化。”顿了顿,白渊继续道,“有的人,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有的人,出来了,却也疯了。鬼医,非说我没有提醒你,像你这般业障深重之人,所历经得必定更为困苦,你现在反悔来来得及,有机会离开。”
“峥嵘幻境么?”华以沫低声重复道,她凝视着铜门上的浮雕,面色有些凝重,眼底却坚定如石,“这般有趣的地方,我倒要好好闯上一闯。”
“很好。”白渊转头,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苏尘儿,“若我没有认错的话,这位想必是阮家堡的苏姑娘罢?”
苏尘儿望向白渊,点了点头,默认了。
“原来江湖传言是真,你果然为了阮君炎将自己换给了鬼医。”白渊沉吟道,“苏姑娘情深意重,虽手无缚鸡之力,白渊也还是敬你一分,并不需要你也入内。”
一声轻笑响起。
“这可不行噢,宫主。”华以沫望向苏尘儿,话语带笑道,“这般共患难的事,尘儿在我身旁,我方安心许多。尘儿想必也愿与我一同前往。尘儿觉得呢?”
苏尘儿抬眼望向含笑望着自己的华以沫,那张混合着清纯与魅惑的脸上神色灿然,毫无之前凝重之意,仿佛眼前不过是一处寻常地方一般。苏尘儿只沉默了一瞬,还是顺着华以沫的话轻轻点下了头:“自当听从吩咐。”
白渊闻言,也不再阻止,开口道:“既如此,两位便请罢。”
华以沫点点头,扯过苏尘儿垂落身侧的手,转头低声在她耳边轻笑道:“尘儿,若我把命留在里面,可要记得为我收尸。”
苏尘儿也不抬眼看华以沫,只望着铜门轻轻答道:“好。”
华以沫脸上笑意更甚。
“嗡――”
铜门推开。华以沫拉着苏尘儿,缓步走了进去。
白渊看着眼前铜门复又关了上。
她静静地站在门前,伫立了许久,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近半个时辰后,白渊方才轻轻甩了甩手,转身离开了。
峥嵘幻境。
甫一踏入,两人眼前便白雾缭绕,丝毫无法看清三米之外的事物。
华以沫脸色平静,拉着苏尘儿复又往前缓步行去。
只一踏步,周围情景忽变。
所有白雾瞬间往身上涌来,手上一空,便再也感觉不到那抹温热。
“尘儿?”华以沫轻声唤了句。
“尘儿……尘儿……尘儿……”
四周回荡起华以沫的声音,空荡得分外寂寥。
华以沫轻轻皱了皱眉,知晓峥嵘幻境已经被触动,索性放弃了找寻苏尘儿的打算,凝神往前小心走去。
在华以沫走出约莫十来步之后,眼前白雾忽然消散开来。映入眼帘的,是茵茵绿草,潺潺溪水,一幅田园风光的模样。
华以沫忽然脑中有什么模糊开来啊,一晃神,待回过神来时,不知为何只觉得口渴难耐,于是走到溪边,蹲下身子去掬溪水。
溪水入喉,甘甜凉爽。华以沫却觉得腹内更为干渴,又掬了一把。
唇齿之间忽然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传来,华以沫一惊,低头看去,手心间原本清澄的溪水已是血红模样。
华以沫手下意识一甩,便将手里的血水甩了出去,落进了清澈的小溪里。顿时,那抹鲜红缓缓晕染开去,逐渐将整条溪水染得血红。
华以沫怔怔地站起来,忽然感到身后一股劲风袭来,连忙一个侧身避过。
一个举着柴刀的男子赤着双目,朝华以沫撕心裂肺地吼道:“是你!你这个凶手!你杀了他们!”
“你在胡说些什么?”华以沫皱皱眉,不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嘈杂的呼救声。
华以沫转头望去,不知何时小溪边躺满了尸体,那些人皆双目圆瞪,面色发青,鲜血顺着青草一路流到溪边,染红了整条溪水。
“都是你杀的。都是你杀的。”那个拿着柴刀的布衣男子形似疯癫,目眦欲裂地重新往华以沫扑来。
华以沫又一个侧身躲过。身后忽然又传来一道劲风袭来。华以沫转头,身后不知何时已涌来一大帮男女老少,手里拿着各种工具武器,脸色愤恨地砍杀过来。
华以沫脸一沉,避不过,手上银针一闪,已一把飞往人群之中。
一时间,一个个人倒下去,只是后面的人依旧踩着尸体冲上来。不过是些普通的百姓,华以沫一挥手,便有成片的人倒下,毫无招架之力。血从人身上不断涌出来,渐渐将青草地染得一片血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到后来,华以沫已忘记自己是第几次撒针,眼前一片血红颜色,连神智都有些恍惚。触目只有堆得极高的尸体,与依旧不管不顾冲上来的人。
手渐渐酸软,眼前也开始模糊。那些人影憧憧,晃得无法看清。只有下意识地抬手,放针。华以沫的神情渐趋麻木。
下一瞬,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华以沫回神用掌往后一劈,将人震得吐血倒地,自己却也向前趔趄了一步,唇角溢出血来。
只这一停顿,眼前的人群已涌到身前,一把菜刀罩头便往华以沫头顶砍来!
苏尘儿学识渊博,对江湖传言里的峥嵘幻境也知晓颇多,虽未曾得见,却隐约明白其原理仍是八卦五行,并借由各种幻境逼迫出人内心最为薄弱的一面。因此一陷入白雾之中,苏尘儿并未选择往前走,反而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原地坐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开始沉静心神。
“小尘儿。小尘儿。”
耳边忽然传来声声熟悉呼唤。
那声音,相隔多年,犹如往昔般清楚,苏尘儿置于膝盖的手微微一颤。
睁眼,入目的早已不是那些缭绕白雾,而是一间熟悉的房间。
岁月恍惚如梭,一瞬间奔涌而来。
“小尘儿,又躲在书房用功呢。”一个有些拉碴胡子的男子俯下身来,望着书桌上的墨字,笑道,“小尘儿的字愈发好了呢。”
苏尘儿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执了毛笔,想起这是在家里,难怪看着熟悉。而这,正是自己的书房。
“别发呆了,快出来用膳罢,等会爹爹有事要出去一趟。”男子拍了拍苏尘儿的脑袋道。
苏尘儿心底忽然闪过一丝不安,伸手执了男子的衣袖,眼神闪过一丝慌乱:“爹爹要去哪里?”
“爹爹要去杀大坏蛋啊。”苏远朝苏尘儿笑笑,“不过很快便回来,尘儿好好读书写字,在家等着爹爹。爹爹回来给你带糖葫芦吃。”
那刚毅的脸上神情温柔,漆黑的眼睛含笑望着苏尘儿,如同以往每一次般宠溺温情。
世人眼里的大侠,在自己眼里,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温柔父亲。
苏尘儿坐在饭桌旁,望着苏远一步步离去的背影时,心底的惶恐越甚,突然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跑去。
不行。不行。一定要追上爹爹。
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