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夏辰烨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冰冷的视线对上夏国公惊疑不定的双眼,薄唇吐出生硬而冰冷地语句:“人已经送到,怎么处置,随你。”话音刚落,他便爽利地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地走出了书房。
手上还握着那几张看似轻巧实则沉重无比的供词,夏国公神情呆愣地目送夏辰烨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望着书案旁仍然颤栗不止的三人,所有的思绪都仿佛被人拧成了一个结,让他仿若走进了了一片迷雾中,辨不清前路的方向。夏辰烨方才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冷冽而迫人,竟令他这个多年打滚于朝堂的人也禁不住不寒而栗。思及眼前的三名壮汉竟被活生生地折腾成风中落叶,夏国公这才真正理解了夏二爷所说的话,夏辰烨想要做什么事,果真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然而夏辰炀也是他的亲生儿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更何况他媳妇如今还怀着夏府的长孙,他如何能忍心依着夏府的家规处置夏辰炀呢?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夏国公才真正地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目前而言,红梅院一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书房走出来的夏辰烨并未感到轻松,脚下的步子每走一步都显得那般沉重。说起来他跟夏辰炀原本就没什么兄弟手足之情,当他查清所有的真相时,恨不得立马将夏辰炀碎尸万段。然则眼前太多的因素令他不得不考虑再三,动荡不安的政局容不得他大做动作,否则就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云曦的声誉与清白也不是杀了夏辰炀就可以找回来的,因而他才把这事的决定权交给了夏国公。然而,兴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真正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仅仅是因为那个称之为父亲的人。夏国公在玉氏病重期间的所作所为,让年纪尚小的夏辰烨深刻地记住了他的薄情寡义。而之后他又默许江氏的所作所为,完全将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抛之脑后,令原本还抱有希冀的夏辰烨失望透顶。尽管理智上已经彻底地摈弃了这段父子情,但夏辰烨的内心深处却始终做不到决绝,在某个隐蔽的角落,他依然希望自己的亲生父亲能够堂堂正正地面对现实,推翻他心目中那个根深蒂固面目全非的形象。只不过,这一次的希冀换来的是亲情的重生,还是彻底的幻灭呢?
月儿高高地悬于空中,洒下一片如烟似纱的清辉。就着朦胧的月光。夏辰烨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双栖院。仿佛是感受到他的孤独与寂寥,慎行远远地跟在后头,神色中难掩忧虑之色。
夜色中碧落院灯火阑珊。夏辰烨未打灯笼,快步穿过暗沉的小院,走进了卧房。屋里寂然无声,丫鬟们似乎都已经退下歇息了,圆桌上只留下一盏琉璃灯。在夜色中散发着幽幽的光。他轻手轻脚地关了房门,吹熄了外间的灯火,径直走进了内室。西面的窗子敞开了一条缝,微凉的夜风渗进屋子,时而让小夜灯上的火苗缓缓摇曳着。云曦静静地坐在床头,背倚着绸面缠枝大枕。石榴红的绫被盖到了腰腹间,头微微低着,额前的青丝遮住小半张睡颜。一双柔夷放在花团锦簇的北面之上,其中一只手还抓着一本书册。
望着眼前这般温暖静谧的画面,夏辰烨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一阵夜风从窗口钻了进来,拂动着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皱了一下眉头,走至窗边将窗子关上。木窗的摩擦声惊醒了浅睡中的云曦。一睁开双眸便见到梦中之人就站在自己跟前,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甜蜜。脸上的笑靥也显得异常甜美,樱色的双唇微启,发出糯糯的嗓音:“夫君,你回来了。”
犹如棉絮般软绵的声音让夏辰烨的心也变得柔软无比,他走至床头,大掌拨开了云曦额前的乌发,露出整张俏丽的容颜。忽而瞥见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才舒展开来的墨眉又攒在了一处,大掌抽走了她手中书册,带着淡淡的责备说道:“夜已经深了,怎么还不睡?”
略显冷硬的语气并没有引起云曦的不快,她不自觉地眨了一下眼睛,柔声说道:“我想等你回来。”算起来她与夏辰烨成亲大半年,真可谓是聚少离多,但她仿佛早就习惯了同床共枕,一起拥被入眠的温情,今晚没有了那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竟会觉得如此不自然。
有生之年似乎从未体会过被人等着,盼着的滋味,也正是因为多了这个就着昏黄的灯火等候自己的人,他才会时时牵肠挂肚,恨不得抛下一切回到这座原本令他忍不住想要逃离的宅院。一瞬间,心底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夹杂着酸楚与感动,像暗涌的岩浆,欲蓬勃而出。他一把揽过云曦的身子,将她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大掌轻抚着柔滑的青丝,借以平复心中的惊涛湃浪。
没有了夜风的捉弄,小夜灯上的火苗停止了缓慢的舞蹈,一本正经地站立着,映出了一双缱绻交颈的丽影。许久,寂静的屋子里想起了一道低哑的嗓音:“夜里凉,你先躺下,我去梳洗一下。”夏辰烨松开云曦的身子,在光洁的额头印下一吻,便强势地将她按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迈开步子向洗浴间走去。
云曦望着夏辰烨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总觉得今夜的他有些不一样,令人意外地显露出了一分脆弱,仿佛是在缅怀过往。忽而想到他消失了一个晚上,思绪已是百转千回,却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
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梳洗完毕的夏辰烨回到内室,繁琐的外衫已经脱去,只着了一件纯白色的绸衣,胸口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头上的玉冠也已卸去,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有几缕还跑到了脸颊处,遮住了那棱角分明的线条,令他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多了几分慵懒。
云曦始终都摆脱不了那些时时萦绕的纷纷扰扰,原本想向夏辰烨问个究竟,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欲言又止。或许自己真的应该试着去相信他,依赖他,只有这样,自己那颗常年漂泊的心才有可能栖息在港湾中。
夏辰烨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云曦的万千思绪,默默地拉开了被子躺上床。一双铁臂在被中扣住不盈一握的纤腰,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脸颊被迫紧贴着光裸的胸膛,云曦清晰地听到了夏辰烨的心跳声,这样的距离令她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身旁之人的异样,一种渗入骨血的悲伤夹杂着难言的矛盾顺着相贴的肌肤传递给她。不知是夏辰烨的力道过大令云曦感到难受,还是夏辰烨的情绪来的太过突然,让她忍不住想去探个究竟,她艰难地转动着螓首,想要挣脱夏辰烨的禁锢。
厚实的大掌轻易地将反抗的脑袋压回原位,夏辰烨挪动身子,让云曦侧趴在自己的胸口,用一种几近恳求的语气说道:“别动,也别说话,睡吧。”
这话仿佛是一句咒语,让不断挪动的脑袋停在了胸膛之上,也让异常活跃的思绪停止了转动。云曦静静地卧在夏辰烨的胸口,感受到那种透于心底的孤独与寂寥,心中疼痛无比。转而又想起了从双栖院回来的那天,两人在洗浴室里也是这般紧紧地拥抱着,毫无隔阂地感受着自己的心绪。无论表面是冷凝还是温和,其实他们是同一种人,内心寂寥,灵魂孤独,似乎永远都找不到那份脚踏实地的安全感。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变得贫乏,所有的动作都显得苍白,只有那共鸣的心灵才是彼此最温暖的存在。
春天是个多雨的季节,即使夏日的脚步正马不停蹄地抢占着春的领地,那多情的雨丝儿依然在空中散布着最后一波柔情。出发前去东郊庄子的那日早上,停歇了一段时日的春雨又卷土重来,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烟雾中。
几辆马车平缓地在道上辘辘而行,渐渐地驶离了繁花的城区。在夏辰烨的怀中假寐了一阵,云曦终于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过来。耳边早已没了京城独有的喧嚣声,想必此刻已经到了近郊。她好奇的掀开车窗的帷布,只见漫天的细雨不停地下着,雨丝很细,很绵,像空中飘浮的柳絮,像雾似的雨,像雨似的雾,丝丝缕缕缠绵不断,织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网,从云层里一直垂到地面上。道旁已经没有了雍容华贵的宅院,而是被一排排错落的树木所取代,葱翠的群山,茫茫的水田,都被笼罩在这张无边的大网里,犹如一片朦胧的烟雾,给大地披上蝉翼般的白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