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夜,依旧酷热,尤其是沿边花丛中不断传出的虫鸣叫嚷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没走多远,顾绮年便觉得衣衫粘背,汗湿满身。
她走得脚疼,半天之内行的路比以往半个月还多。
侯府虽宽阔华丽,入目皆是庭院楼阁,但于她来说总有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
“绮儿,你可是有话要跟娘说?”何青蔓心细如发,自然察觉到了女儿的情绪波动。
后者就将在永清堂时替母亲感到委屈的事说与她听。
何青蔓面色欣慰,毫无所谓的回道:“她是婆婆,我是儿媳,给她布菜是规矩。娘尽了自己的本分,却不能勉强别人非得受我这份心意,有什么好委屈的?”
顾绮年虽明白事理,但家里人自小就疼她,故而从没受过委屈。
尤其是这几年,她见多了母亲肆意自在的作风,就有些不忍看她遭人冷脸的情景。
何青蔓心知女儿孝心,握着她的手含笑再道:“你不对旁人存有期望,自己就不会有失望。譬如刚刚,老夫人虽有意那样待我,但我对她没期盼,情绪就不会受她影响。绮儿,你性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
闺女到底还年轻,姑娘家单纯的心思,见到久违的亲人总想期盼得到些许温情,却不知人家根本就吝啬给予。
何青蔓本身对这京中的人事就谈不上什么情分,别人对原主是什么姿态,她便怎么回待对方。
俗话常说,亲婆媳间相处还多有矛盾,更别提自己和顾老夫人的关系了。
她就从没指望能在永清堂讨得好处,以老夫人的身份,没必要降下身段对自己笑脸相迎。如是,对方既不将自己当回事,难道她何青蔓还得贴上去迎她冷脸,自讨没趣吗?
只是,顾绮年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
这归功于她自幼受的教育:小家服从大家。
大家族里,谁都想得到长辈的认可和喜爱,哪怕没有深情,却也不该凉薄至此。
毕竟,都是家人,还期盼着和睦。
侯府里,谁不是看着老夫人的眼色行事?她却当众冷待娘亲。
此刻,哪怕听了这番话,顾绮年的心里却依旧不舒服:“娘,您真的不在意?”
这儿的人,不比以前在太原时范家的情况,可都是至亲的人。
她虽没怎么处过,但血缘关系摆在那,关起大门就是个整体,还能真不在乎的?
何青蔓就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有些无奈,却又不能将现代文明的那套独立思想拿出来说。毕竟,这个时代跟未来世界就存了太大的差异,家族间从来都是一荣俱荣。
她能教女儿个人思想上的独立,不去倚仗别人,却无法说独立于家族之外的话。因为哪怕心里再不喜欢侯府里的人,但走出去大家都只会称她们是顾家四夫人和九小姐,代表的是家族。
这亦是她无力的一点,对古代连坐效应的无力。
而顾绮年见其沉默,联想到小时候娘亲提起祖母时的语态,知晓她们婆媳间并不如意,就没有再深谈下去。
改提及了珠儿。
何青蔓就摇头,“她虽然能干,但做事有些急功近利,爱表现的心超过了她的诚意,不适合送到你哥哥身边。”
顾绮年点点头,回道:“女儿也觉得有些不妥,只是李妈妈和青玉她们虽然能将哥哥的起居饮食照顾的无微不至,但遇事却失了沉稳。”
闻者想了想,就说改日再挑人送过去。
顾绮年知道母亲用人严格,尤其是对哥哥屋里的婢子,可以表现不突出,品性却得老实安分。
娘亲时常玩笑着说担心哥哥哪日被人算计了去,她则觉得有些多虑。
等回到院子,母女俩没有再聚,纷纷回了各自寝屋,早早歇下。
次日清晨,先去永清堂请了安,禀过老夫人后方前往何府。
车厢内,顾绮年见母亲整个身子都靠在车壁,眼皮微启,满脸都是困倦,就劝她再睡,等到了地方自己再唤她。
显然,都有些不习惯早起请安的作息。
何青蔓倒不跟女儿客气,直接“嗯”了声侧躺下,真的沉沉睡去。
顾绮年略有惊讶的望着对方,多年没有回来,马上就要见到外祖母等人,她竟这般平静?
车轮滚滚的声音响在耳边,起先的时候很安静,她亦能闭目假寐。但等到了繁闹的集市,马车行驶地有些吃力,走的极慢,四周都是行人的说话声和小贩的吆喝声,顾绮年就睁开了双眸。
耳边嘈杂,见睡着的人无动于衷,她就独自坐着发呆。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方到了何府,顾绮年忙摇醒母亲,两人下了车。
何夫人姚氏带着女儿侯在门口,见到马车忙下阶迎过来,拉了何青蔓的手就道:“好妹子,总算是将你盼回了京。”
何青蔓喊了声“嫂子”,顾绮年和顾南华则请安唤“舅母”。
何夫人目光和蔼,走到她跟前亲热的赞了几句,又招手让身后的女儿上前,“心姐儿,快来见过你五姑姑,还有你表弟表妹。”
何丽心刚刚及笄,容颜瑰丽,衣饰佩戴都很出挑,非常夺目。
何青蔓打量了她两眼,让身后人取了早准备好的见面礼,递到她手中。
后者福身道谢,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顾绮年和她表姐妹间回了礼,顾南华的眼神则凝了片刻。
众人转进内府。
路上,何夫人与他们说起何老夫人的病情,道已多月不曾下床,半夜经常发热,病情也时好时坏,口中总喊着廉王妃的闺名。
何青蔓的目光就不时瞥到侄女身上,琢磨起昨下午何青芝的话。
她知道眼前姚氏虽表现得担忧无比,但对何老夫人是没多少感情的,年轻时当着她们这些已出阁的小姑都敢置气。
如今,倒是会做事多了。
顾绮年听舅母描述,心中也揪着,很担心外祖母。又注意到母亲总瞄向心表姐,就好奇的看过去,却不巧对上了哥哥的视线。
顾南华则心虚的忙别过脑袋,再也没转回来。
待进了何老夫人的院子,就觉得空旷的大院子很是冷清,西边檐廊下有两个丫鬟正在熬药,苦涩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
守在门外的婢子先朝何夫人请了安,便转身欣喜的进屋禀报“五姑太太带表少爷表小姐过府”的信儿。
帘子掀起,尚未进屋,就有个身着宝蓝衣袍的少年走出来,十六七岁的模样。
他拱手行礼,“孩儿见过母亲。”又转向何青蔓,愣了愣再道:“侄儿见过姑姑。”
何青蔓在心里估算着年纪,料想眼前的是姚氏次子何辛宁,极亲切的冲他笑道:“这是辛哥儿吧,都这样大了?”
何夫人肯定了她的话,“是啊,妹妹当初离京时幸哥儿才八岁,快记不得了吧?”
寒暄了几句,何辛宁站在旁边请长辈进内。
何丽心故意停顿在门槛外,等兄长要抬步时跟上时,拉了他衣袖挑眉低问道:“二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还不快进去。”
何辛宁脸色微落,一本正经的说完拉开她的手就匆匆进屋,落在身后人眼里,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急切。
服侍的人见到何青蔓有些激动,“姑太太、姑太太”的喊着,情绪外露。
顾绮年跟着母亲走到雕花大床前,外祖母头戴着姜黄色的抹额,半睁着双眼,身后枕了三四个引枕,形如槁木。
见到来人,方显得有些精神,将手伸出来喊道:“蔓姐儿?”
何青蔓带着儿女给在她床前磕头行完大礼,就上前握了何老夫人的手。
“你回来了……”
握着小女儿的手,何老夫人眼露泪光,声音沙哑道:“蔓儿,你姐姐她怨娘,都不肯过来看我。”
何青蔓听得亦鼻间泛酸,坐在床沿紧握着对方回道:“大姐她其实很惦念您的。”
她没想到,何老夫人会病成这样,枯瘦如柴。
“是啊,祖母,大姑姑只是一时想不通,您别伤心。”何辛宁在旁插话安慰:“如今五姑姑特地带了表弟表妹进京来看您,您可得好起来。”
何夫人附和了几句,而后同何青蔓道:“五妹妹,咱们辛哥儿可孝顺着,这段时间都是他在这服侍着呢。”
何青蔓就望向何辛宁。
“是啊,二哥最孝顺祖母了。”
这下,连顾绮年都觉得异常,望向何丽心。
屋里就唯有何老夫人的泣声:“……芝姐儿的性子我了解,她不会原谅我的。”闭了闭眼,望向小女儿身后的孩子,动容道:“是绮姐儿和南哥儿?”
顾绮年兄妹忙上前,跪在了床边。
何老夫人松开手,摸了摸他们,突然笑道:“都长这么大了,外祖母都没有好好瞧过你俩。”
她以前最疼的就是小女儿何青蔓,如果小女婿没有带他们离京,这两个外孙也定是当亲孙儿疼的。
想着,就问道:“阿正呢?”
何青蔓告罪,说了些不孝的话。
何老夫人没什么精神,闭了闭眼就让跪着的孩子们起来,让屋里侍女取了两块玉佩给孩子,就只握着女儿的手。
过了会,何夫人道:“五妹你陪着娘说说话,我先带孩子们出去。”
母女多年未见,自然是要单独聊聊的。
没人反对。
她就笑着拉了顾绮年的手,又唤了声“南哥儿”,带着子女退了出去。
先到堂里坐了会,何夫人就称有事要先离开。
而待她走了,何丽心上前拉了顾绮年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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