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李平安来藏书阁点卯。
大乾藏书阁位于皇宫北侧,也是京城最北边的建筑,按照坐北朝南的依据,算是皇宫背靠着藏书阁。
传闻是太祖特意选址,意为藏书乃国朝倚靠。
门口有禁军当值,查看过李平安的敕牒,立刻进去通报。
片刻后。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出来,身上穿着藏蓝官袍,袖口沾染乌黑墨迹,衣摆洗的发白,看起来很是邋遢。
“唐大人,我是佟成宗,暂任藏书阁学士。”
“见过佟大人。”
李平安连忙躬身施礼,眼前老者是顶头上司,藏书阁首席官员。
“无需多礼。”
佟成宗领着李平安进门,边走边说道:“咱们这地界是个养老衙门,清水中的清水,也就不用在意繁文缛节了。”
李平安微微颔首,听明白了话中意思。
藏书阁中当值的官员,都是没前途的老头子,熬着年岁领一份俸禄,大家都半截入土等死了,自然也就不用曲意逢迎。
譬如天牢全体官员迎接李平安,藏书阁只一个官出来,其他官员毫不在意。
藏书阁不是一栋楼,而是占地面积数十亩的建筑群,按照玄妙规律建造六十座存贮书籍的阁楼,分别以天干地支排序起名。
二人穿过几道月亮门,来到戊申楼。
进门看到里面两個绿袍官儿,坐在太师椅上左手书右手茶,读一页滋儿一口,很是悠闲自在。
佟成宗训斥道:“老张,老李,又在摸鱼偷懒。”
“我俩在修书,可不是摸鱼。”
左边老张抬了抬眉眼,对李平安点了点头,解释道:“这卷《清微子金丹大要》,有句话比另一卷多了个哉字,正商量着谁对谁错呢!”
佟成宗闻言,非但不气反而叮嘱道。
“这可是正事,必须查阅清楚。”
“……”
李平安听的很是无语,这卷道经曾经读过,多个哉少个哉并不影响,毕竟只是个语气助词,竟然成了同僚工作。
从这事儿就能看出,藏书阁当真是养老衙门!
佟成宗介绍道:“这是新科进士唐玄,来藏书阁修书,以后就在这当值。”
老张诧异道:“你就是那位花甲进士?”
李平安点头道:“侥幸得中。”
“了不得了不得。”
老张面带羡慕:“我听说了你的故事,牢中读书十一载高中进士,此等前无古人的壮举,将来定能留名史册。”
老李眼睛发亮:“唐大人与咱们一同当值,兴许能顺道留名!”
“说得有理。”
老张轻咦一声,看李平安的眼神热切了许多:“唐大人,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咱老张。”
李平安说道:“叫我老唐就好,显得亲近。”
“不错不错,老唐快来品品这陈年铁观音……”
老李和老张热切邀请下,很快与李平安混的一团和气,坐在太师椅上品茶读书。
佟成宗见此情形,倒少了许多麻烦,知会一声就离开。
戊申楼中有四桌四椅,左右各二排列,满配就是四名编纂官员,然而非必要没人来这地界,大多数楼里都没有满人。
李平安办公位置在右下,老张在右手边,老李在斜对面。
喝茶的功夫,翻了翻桌上书籍,《太上洞渊养神咒》、《明真破妄通仙妙经》、《清虚真君语录》……
薄的厚的新的旧的十几册书,全是些道门修仙秘典,也就是燕道长所说的伪经。
毕竟世上没有修仙之法,所谓的仙经就是先人臆想,整理成册后流传于世,不知骗了多少后人。
老张说道:“这些书是老徐留下的,那厮一心修仙问道,天天钻研养神炼丹,已经走火入魔了。”
“咱们这些老头子,总得有点念想,否则和死没两样了!”
老李话音一转说道:“老徐的念想太荒诞,异想天开,咱哥俩儿就切合实际,留名史册比修仙问道靠谱多了。”
李平安听着俩老头说话,原本以为枯燥的修书,变得颇为有趣。
“老张,我当值该做些什么?”
“没事儿干。”
老张说道:“藏书阁建立至今八百年,该修的书早修完了,我们就挑挑错,没错就读书品茶对弈酌酒听曲……”
李平安诧异道:“还能酌酒听曲?”
“当然。”
老张理直气壮道:“酌酒是编纂酿酒书籍,听曲是记录先贤乐谱,可不是闲来无事。”
嚯!
李平安惊叹出声,那这般说来,世上万事万物都能算修书。
随后又问了几件事,愈发明白什么叫养老衙门了。
当值就是读书喝茶,随便编个养病的理由,十天半月不来也没人管,若是同僚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大概率你会收到丧帖。
“如此甚好。”
李平安满意点头,当真是好地界,不耽搁外出办事。
“老李,我该去哪里寻书编纂?”
“六十座藏书楼有人的随便进,没人当值的向老佟拿钥匙。”
老李好奇道:“老唐想要看……嗯,修哪一类书?”
李平安假做沉思片刻,回答道:“我对神怪志异、奇人异事、古今野史之类有兴趣,便编纂此类典籍吧。”
“啧啧,又一个老刘!”
老李说道:“老刘在戊辰楼当值,最喜此类书籍,神神叨叨的说野史中有历史真相。”
李平安反问道:“那究竟有没有?”
“有个屁,老刘钻研的野史太野了。”
老李说道:“前些时日与我说,通过野史总结出来,太祖活了一千年,至今还没死呢!”
老张哈哈大笑,也跟着嘲讽老刘几句。
李平安眼底闪过异色,世上真的有长生之人,按照燕道长所说还不止一个。
大乾太祖横扫天下,没准就获得了长生奇物,至于为何传出死讯、隐世不出,兴许是补天教等组织追杀。
品了会儿茶,聊了会儿天,眼见着到了晌午。
李平安去戊辰楼拜访老刘,搬回来厚厚一摞书籍,《神异志》、《搜奇传》、《酉阳杂书》、《九州广记》……
按照老刘所说,这只是神怪志异典籍的极小部分。
大乾藏书阁建立八百年,藏书何其浩瀚,即使某个分类也数以万卷,终人一生也难以读完。
晌午。
李平安跟着老张老李去吃饭,藏书阁有独立伙房,位于所有阁楼正中,原本是官署大堂,现在改成了宴厅。
左右分列每人一小桌,平日里吃饭,逢年过节聚会都在此处。
由于藏书阁禁止烟火,所以吃食都是外面送来,鸡鸭鱼肉美酒佳肴应有尽有。
李平安挨着老张老李坐下,环视一遭数了数,大概四十来个老头子,算上请病假休息的也不超过六十。
难怪有的阁楼上锁,属实编纂官员太少。
据老张讲述,藏书阁最兴盛时,曾有三百编纂五千侍读,堪称盛极一时。
吃饭时。
佟成宗简略介绍了李平安,大家都听过花甲进士的名头,或真心或假意的欢迎一番,各回各自地界当值。
回去路上,李平安好奇道。
“咱们这般吃法,户部没意见?”
大乾各部门有自己的伙房,譬如唐英所在的刑部,中午一般都在官署吃,消耗银钱由户部拨发。
吃食标准乃太祖制定,并留遗诏万世不改,所以很是节约简朴。
刚刚吃的饭菜,已经百倍超出定额。
“户部敢不拨款!”
老张冷哼一声,对着皇城睨了眼。
“本官斗争失败,没了进取心,自愿来这里修书等死,还不能享受享受?胆敢待遇差了,那就串联一番重回朝堂,斗到死!”
李平安愕然,稍稍打听了老张的出身。
建武四十年进士,官至礼部侍郎,正统三年与苏明远政斗失败,在皇城外跪了三天三夜,心灰意懒来藏书阁修书。
李平安笑道:“老张你竟然是顽固旧党……”
“……”
老张默然无语,沉默许久叹息道:“当年读书读傻了,只想着祖宗之制不可变,实则世上无不可变之法!”
老李赞同道:“苏公身虽死,名可留于百世!”
李平安诧异的看着两个老头,谁曾想当年的顽固旧党,如今成了真正的新派。
世事、人性玄妙,莫过于此。
上午厮混半日,下午用心当值。
李平安翻阅书册寻找有关复活的志异,每寻到一处就抄录记下,攒的多了再逐个筛选真假,遇到不能证伪的就亲自去事发地调查。
这是个日记月累的事,急不得。
老张老李仍然在喝茶,讨论了会儿究竟要不要“哉”,最后抓阄决定。
完成今日修书,二人惯例冥思苦想:如何留名史册?
“昨儿我梦到了个好办法,咱们趁着修书的机会,在骑缝里留下名字,后人看到了就能记住……”
“老李你糊涂啦,这法子已经讨论过,同名同姓的成千上万,流传下去谁知道是咱俩?”
“我还有一计,将同名同姓的奇人异士,加几句话就成了咱门!”
“窃人名声,君子不为!”
“……”
李平安听着争论,暗自摇头。
二人嘲笑老刘老徐偏执,殊不知他们也是如此,千方百计留名史册的执念,与修仙问道、痴迷野史并无区别。
推人及己,又何尝没有执念?
读书至夜幕时分。
李平安瞅了眼刻漏,已至酉时。
朝廷官员秋冬季节申正下值,老张老李早已告辞回家,只剩下李平安孤零零的读书,耳边传来寒风呼啸,凭添几分寂寥。
“再读几册。”
直至天完全黑了,楼里禁止点燃蜡烛,李平安整理好书桌,起身来到书楼旁边的廨房。
藏书阁兴盛时官吏数千,搭建了打量廨房用于办公,如今改造成了官舍,供官员劳累了休息瞌睡。
官舍青砖灰瓦一长排,李平安随意寻了间推门进去,内里布置极为简陋。
一榻,一桌,一椅,颇为空旷。
平日里有差役打扫,倒也干净整洁。
李平安盘膝坐在床上,运转混元功,双目倏然化作赤红,眉心黑纹如多了只眼,苍白头发隐隐泛着红光。
恐怖杀意涌上心头,不断侵袭神魂意志。
“走了捷径,就要付出代价!”
李平安竭力稳定心神,练了两周天功法,真气增长了一丝丝,随后关紧门窗和衣而卧。
窗外风急雪骤,梦中与媳妇幸福美满。
翌日清晨。
李平安睁眼看到房顶椽木,呆愣许久才从梦中醒来,确定痛苦悲伤才是真相,起床打开窗户,见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瑞雪兆丰年,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前衙点卯,回到戊申楼继续读书,由于是有目标的查阅,翻起来特别快,晌午时将昨天搬来的一摞书看完。
李平安来到伙房,发现不止老张老李没来当值,而是大部分同僚都不在。
“老唐,昨儿没回去?”
佟成宗见李平安面露疑惑,旋即解释道:“藏书阁再怎么没落,也有无数珍贵典藏,有禁军、东厂的高手护卫。”
李平安说道:“昨儿看书太晚,又下了雪,就在官舍睡了一宿。”
“以后莫要太劳累,陛下让云公公传了话,可要对老唐好好照顾。”
佟成宗言下之意,若是祥瑞中途夭折,岂不是打了陛下脸面,所以李平安必须好生活着,活得岁数越大越好。
“臣拜谢陛下恩德!”
李平安感激涕零,对着皇城拱手躬身,一副忠臣模样。
昨晚在官舍借宿一宿,立刻有护卫上报给佟成宗,显然藏书阁是外松内紧,不似表面那般宽松懈怠。
下午乃至第二天,老张老李仍未当值。
直至雪化了地干了,他俩的病才好了,回来继续研究如何留名青史。
转眼过去一月。
李平安已经融入了藏书阁,或者说没什么可融入,这里的老头子少言寡语,扑进浩瀚书海中追求真真假假虚妄荒诞的执念。
这日。
唐英来到藏书阁外,做为陆尚书的心腹师弟,朝廷新派青壮,官场当红炸子鸡之一,却没有任何官员出门迎接。
老头子们或许是清高,或许是心有愤懑,对外面官员又几分鄙夷、排斥。
值守侍卫通报一声,李平安出门看到身穿青袍的儿子。
唐英沉声道:“父亲,刑部接到一桩大案,或许与噬心老魔有关。”
“仔细说说。”
李平安声音平静无波,只是寒风倏然激烈狂暴,刮的唐英面皮刀割般疼痛,汹涌磅礴的杀机恐怖惊悚。
“一月前,有流民去京衙报案,他儿子丢了……”
孩童失踪案在京城很是寻常,大概率是拐卖,也有可能失足落水、野狗叼了去,经过衙役走访调查,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每年类似的案子数十起,区区流民也不值得大动干戈,惯例定了悬案。
“直至前几日,几个刑部胥吏在荣丰楼吃酒,在肉中发现了截指骨,在场的仵作认出是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