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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2章 范无咎
“时间:嘉启十四年十二月初三。地点:蜀地成都府。记录人:倭区犬山城锦衣卫小旗鸨鬼。”

“今天要见的人,是我曾经的上司,倭区犬山城锦衣卫总旗,范无咎。”

一间生意并不算好的酒肆中,鸨鬼坐在角落位置,对着一块处于录制状态的案牍自言自语。

荒诞奇怪的行为并没有引起其他酒客的注意,毕竟在如今这个世道里,奇怪的人太多了。

“现在离我和范总旗约定好的时间还差一刻钟,趁着他还没到,我先交代这次记录的时代背景”

“距离象征整个新派道序由盛转衰的‘龙虎覆灭’事件爆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整个大明帝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序列之上,以帝国王爷朱平煦为首的新任内阁于今年六月末,也就最后一任张天师陨落之时,通过黄粱梦境发布了一封‘讨张檄文’。其中细数新东林党犯下的十大不可饶恕之大罪,斥责新东林党上负皇恩信任,下负黎民期盼,结党弄权,祸乱朝纲。”

“大量儒序门阀公开声名表示支持,并怒斥昔日的新东林党魁张峰岳欺君罔上、结党营私,实为窃国之贼,同时愿意接受朝廷的一切惩处。至此,掌控帝国朝堂将近两百年的新东林党彻底成为历史。”

“七月初,嘉启皇帝颁布圣旨,宣布帝国遭遇前所未有之危机,号召全体明人共赴国难,护守家园,同时将以兵序为核心,重建被取消多年的大明军伍,军民戮力同心,共同镇压鸿鹄叛乱,重铸帝国辉煌。”

鸨鬼的话音顿了顿,嘴角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一场贼喊捉贼的游戏,就这样堂而皇之的上演,当真是荒诞讽刺,古今罕有。”

“而且据传闻,如今位于北直隶的皇宫不过只是一座空楼,整個朱明皇室以及一干核心重臣,在黄粱意志的掩护下,至今下落不明。看似龙旗仍在,实则旗下空空如也。”

“至于已经被褫夺了首辅之位,定为国贼的张峰岳,则以新东林书院山长的名义,正大光明活动在陪都金陵地区。不遗余力揭露皇室和鸿鹄之间的阴谋,呼吁天下百姓不要再为所谓君父而白白流血牺牲,要为自身生存而奋起抗争。”

“奇怪的是,尽管双方势同水火,唇枪舌剑骂战不休,且张山长在明,皇室在暗。但至今没有任何隶属皇室麾下的势力成员敢进入南直隶区域,进行所谓的‘讨逆’。”

“在龙虎山最后一任天师张希极身死,龙虎山满门被屠之后,群龙无首的新派道序再无力挽回颓势,就此分崩离析。残存的道序成员收拢信徒,在各地成立道观,自立门户。”

“可在失去‘黄粱洞天’这一修炼捷径之后,新派道序大有走火入魔之势,竟有人开始效仿当初的佛序,掠夺信徒修筑体内道国,以杀养道,沦为魔修。”

“汉传佛序也全部退出了帝国本土,前往番地朝圣,试图皈依在十方菩萨袁明妃门下,却惨遭拒绝。不止是汉传,就连当年残存在番地境内的番传佛序也被尽数驱逐。”

“心灰意冷之下,大量佛序选择远走帝国疆土之外,极少部分则选择在一些穷山恶水之间徒步苦行。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洗涤自身罪孽,有朝一日能够被十方菩萨的佛国重新接纳。”

“可无论如何,曾经引领大明序列的三教已经逐一退场。如今在从序者之中,已经开始流传起了新的三教之名,分别是纵横、阴阳和兵序。不过其中的阴阳序,或许应该被更准确的称呼为黄粱鬼众”

鸨鬼说的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明酒剑南,满饮一杯。

腥辣入喉,顿时让他精神一振,对着画面继续说道。

“在序列之下,可谓是水深火热。鸿鹄四处蛊惑人心,不断掀起动乱,打出的旗号是为民请命,刀锋所指却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在杀,负责镇压的大明军伍一样也在杀,不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死在他们枪口下的鸿鹄到底是真是假。”

“负责维持各州府秩序的衙署形同虚设,曾经被各方势力视若禁脔的基本盘也同样灰飞烟灭,流民遍地,黑帮泛滥,黑市交易繁荣昌盛,血肉和义肢生意蒸蒸日上。”

“但是这些都不是普通人最恐惧的,他们最害怕的是‘黄粱鬼乱’。”

鸨鬼语气沉重:“如今的黄粱梦境妖鬼横行,入梦如食毒,上一刻与你相拥而眠的梦中佳人,下一刻就可能变成掏心食肺的恶鬼,将意识吃干抹净之后,再潜入现实躯体,摇身一变成为一名新的纵横序信徒。”

“可即便如此危险,依然还是有无数人争先恐后涌向黄粱梦境,根本不担心下一个被夺舍的可能就是自己。就连曾经被人嫌弃的劣质梦境,如今也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商品,比枪弹武器还要坚挺的硬通货这或许可能会是一个让杂序兴起的契机。”

鸨鬼自嘲一笑,接着说道:“可能是为了逃避现世的混乱,也可能是因为序列的诱惑,如今‘黄粱’的普及度甚至还要胜过动乱之前。虽然也有一些人对此深恶痛绝,选择摘除了脑机灵窍,但放在整个大明帝国内,不过是沧海一粟。”

“世道崩塌至此,人心沦丧难言。曾经让我热血澎湃的‘绝天地通’,到底又该怎么实现”

画面中的鸨鬼眼神一片茫然,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刚走向何处。

“鸨鬼在哪儿?范爷我来了。”

就在这时,酒肆外闯进来一声豪迈的大笑。

猛然回神的鸨鬼抬头正要开口回应,就见酒肆暗处突然窜出数道身影!

“你就是范无咎?!”

“昂”

砰!

暴起的枪声中夹杂着利刃出鞘的清脆锐音。

“一群朱家走狗,也敢来埋伏你范爷?找死!”

鸨鬼一双粗眉陡然竖起,身影瞬间冲出画面外。

爆炸和枪响此起彼伏,鲜血和酒水四处泼洒,横飞的身影不时从画面中掠过,砸出一声闷响。

突如其来的厮杀并没有持续太久,片刻之后,酒肆内再次恢复平静。

“鸨鬼你这是在干什么?”

画面忽然一阵剧烈晃动,接着挤进来一张沾染血点的粗旷面容。

范无咎一边对着画面擦着脸上的血迹案牍,一边好奇问道。

噗呲!

鸨鬼一刀贯入脚下还在抽搐的尸体,在衣袍上擦干净了双手,这才从范无咎的手中接过案牍。

“小人出身杂序,这一点总旗您应该还记得”

鸨鬼话未说完,就被范无咎摆手打断。

就见他从废墟中捡起一把还算完整的椅子,在满地横流的血水中大大咧咧坐下。

“我现在可不是什么总旗了,咱们以前熟悉的锦衣卫早就完蛋了。你要是不嫌弃,喊我一声范哥就行。”

鸨鬼应了一声,扬了扬手中的案牍,笑道:“说来也不怕范哥你笑话,我以前的梦想就是构筑一个以‘天下分武’为背景的黄粱梦境,但现在我觉得眼下经历的动乱变革更加精彩,所以我想以咱们这群人为模板,积累一些素材.”

“随便你吧。”

范无咎满不在乎开口道,埋着头在地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搜寻还有没有幸存的酒水。

得到了允许的鸨鬼赶忙搬来一张桌子,将案牍固定好,调教画面,确保能够锁定在范无咎的身上。

“有必要这么麻烦吗?你把眼睛改成械眼不就行了?”

鸨鬼一边忙碌,一边回答道:“我已经把身上所有的义肢,包括灵窍在内,全部都拆除了。”

范无咎闻言一愣:“为什么?是在顾虑詹舜?”

“也不是,我只是觉得真正的杂序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鸨鬼坐在范无咎对面,看着对方身后破开大洞的墙壁,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问道:“范哥,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再聊,不然一会那些人要是再来袭击”

“没关系,这些鸿鹄杂碎通常都是一击不中便立马远逃。杀了这几个,应该又能安静几天了。”

范无咎像是早已经对这种袭击习以为常,丝毫不放在心上。

鸨鬼沉声道:“如此频繁的袭击,这些鸿鹄还真是胆大包天!他们难道不怕百户..钧哥找他们麻烦?”

“像这种小打小闹,来的都是些低序位的小角色,目的不过就是为了借我警告钧哥,他们不敢真动手的。而且现在朱家藏的那么深,钧哥也是有力无处使,斩不了首,杀再多的喽啰也没啥作用。”

鸨鬼担忧道:“既然这么危险,范哥伱当初就不该离开墨院。”

“朱家要当乌龟,我可学不会。那些铁匠太无趣,我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而且我也不喜欢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脚步和呼喊声,听动静,来的人数还不少。

范无咎抬手示意鸨鬼不要紧张,转头朝着门外喊道:“一个个别咋咋呼呼的,老子还没死。”

嘈杂声陡然一静,一名身形健硕的汉子恭敬走了进来。

“舵爷,您没事吧?”

范无咎下巴微抬:“没事,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把外面的弟兄都散了。”

“是。”

“对了.”

范无咎叫住正要退出去的汉子,“把你们这段时间掌握的鸿鹄暗桩都拔了,还给要他们点颜色看看,不然他们还以为咱怕了他们。”

“知道了,我这就带人去办。”

等汉子离开,鸨鬼脸上的震惊依旧还未褪去。

“范哥,他.”

“认出来了?”

范无咎昂着头,一脸志得意满笑道:“没错,跟咱们钧哥一样,也是混独行的武夫。其实说实在的,要不是我背后有钧哥这座靠山,这种人物才不会甘心在我一个兵序的手底下做事。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咱也算指使过独行武序的人了,对吧?”

“那你现在?”

“浑水袍哥。”

范无咎直言道:“我记得我也通知过你,让你过来跟我一起混,只是你小子当时拒绝了我。”

“我还是适合四处流浪,以前要不是因为生计,我恐怕都不会当上锦衣卫。”

“所以你这次也只是顺道来看我了?”

范无咎眯着眼睛,一脸促狭笑意。

鸨鬼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见范无咎突然大笑出声。

“行了,我也不逗你了。都是一起砍过倭寇的兄弟,也不知道你在拘谨个什么东西。人各有志,我怎么可能让你为难?”

范无咎稍稍收敛一身匪意,正色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鸨鬼定了定神,这才沉声开口:“范哥你为什么会返回蜀地,重建浑水袍哥?”

“简单,因为除了砍人,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范无咎回答的干净利落:“而且如今这世道你也清楚,今天是鸿鹄叛逆,明天可能就是朝廷王师。现在是普通百姓,转头可能就成了叛匪乱军。我看不过眼,那索性就挑头站出来,给朱家找点麻烦。虽然可能没什么大用,但至少我心里舒坦。”

“范哥你可别谦虚,都当上舵把子了,现在在成都府中恐怕也是稳坐一席之地了吧?”

“我也想谦虚,但是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范无咎两手一摊:“现在的帝国本土,可比当初的罪民区还要乱。光是在这座城里,明面上有儒教的门阀,兵、法两序组成的镇抚军,暗处则是鸿鹄、魔修、黄粱鬼,以及新东林书院的血袍儒序。”

“就连以前稀少的那些序列,如今也多了起来。像浑水袍哥这样的帮派,那就更多了。你打我,我打你,热闹的很。”

范无咎啧啧有声,感慨道:“要不是老子的靠山够硬,再加上有墨院的支援,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够站的住脚。”

“那没有入序的普通人?”

“在夹缝中生存,过得还不如当年的罪民。”

范无咎言简意赅,却在说出这句话后,自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鸿鹄散布仇恨,书院蛊惑思想。道观出卖灵魂,梦里鬼吃人心。就算能躲开了这一切,等着他们的还有律法的铁鞭和械手的阻拦。”

范无咎缓缓道:“哪怕是有人能走了狗屎运,避开了所有危险和诱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身穿血衣的儒序站在你面前,把刀枪塞进你的手中,让你为已经枉死亲人复仇,为还活着的自己拼命,谁能拒绝的了?”

“但我在来的路上,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浑水袍哥,不会这样做。”

“之前我在墨院避难,就经常听赵青侠那小子念叨一句话,说序列之上成佛作祖,序列之下皆为蝼蚁。”

范无咎摇头道:“我不喜欢给别人当祖宗,现在神不予路,那就只能拿刀硬闯。钧哥一直这么做,那我也该这么做。”

鸨鬼轻声问道:“范哥,如果有天当真闯出了一条路,你还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范无咎忽然站起身来,留守门外的几名袍哥汉子顿时齐声喊道:“舵爷!”

“这就是我想做的,不多也很多,不贪也很贪。让身边人别跪着,这就够了。”

无酒相送,范无咎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已经走到酒肆门口的他突然脚步一顿,回头看着若有所思的鸨鬼。

“鸨鬼。”

“到!”

几乎下意识,鸨鬼挺身而起,站的笔直。

“我可没忘记你的序列,也没忘记你的本名。”

范无咎咧嘴一笑:“杂序林锦江,千万别死。”

“您也别死.”

林锦江怔怔看着远去的背影,却在猛然间想起。

范无咎,也不是他的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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