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知道王喇嘛说得是实情,开原、铁岭沦陷被屠的主因,确实是明军自己袖手旁观。
当时萨尔浒之战后,未被后金消灭的两路明军马林部和李如柏部分别退守开原和沈阳。
李如柏因在萨尔浒之战中避战畏敌,再加上先前又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也就是努尔哈赤的侄女为妾,以至辽东境内产生了“奴酋女婿作镇守,未知辽东落谁手”的民谣,故而遭到撤任听勘的处分。
明廷随后命其三弟李如桢代为领军,不料,李如桢在后金往攻开原、铁岭时均作壁上观。
马林战死之后,李如桢救援缓慢,只纵兵割后金死兵一百七十九首级,便报功而还,因此遭到朝中言官的交章论劾,最终因“拥兵不救”获罪,并下狱论死。
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有李如桢先前的这番作为,明廷当然无法指责林丹汗救援不力,更没有资格去责怪内喀尔喀五部台吉在落败之后,选择与努尔哈赤结盟的行为。
因为开原原本在地理上阻隔着东蒙古各部与后金的联系,蒙古各部也在表面上臣服明朝,而在后金成功占领开原之后,蒙古便在领土上与后金接壤了。
这时候别说内喀尔喀五部台吉已经被努尔哈赤活捉了,即使内喀尔喀没有落败,内喀尔喀五部台吉为防后金进一步侵吞蒙古,也一定会选择中立,而不是全然倒向大明,与后金悍然断交。
金启倧道,“那开原、铁岭陷落之后,林丹汗还带着察哈尔八部十六岁以上的全部男丁聚集我大明边境讨赏呢。”
王喇嘛道,“那时候辽东一片混乱,当然谁见了都想来敲诈一笔,后来神宗皇帝不是就决定联蒙抗金了吗?”
程维楧道,“神宗皇帝是答应将广宁作为给蒙古的市赏之地,林丹汗才愿意帮咱们的,结果……广宁在三方协守下还是丢了。”
袁崇焕在旁听着,觉得王喇嘛的叙述已经挺给明廷面子了。
明廷在万历时期的“联蒙抗金”已经处于一个相当被动地位了。
当时开原、铁岭陷落后,内喀尔喀不得不与后金联盟,双方对辽东进行夹击攻掠,这时候林丹汗又趁机前来勒索,万历皇帝便同意了每年给林丹汗的“岁赏”。
林丹汗见后金逐渐坐大,唯恐其威胁到市赏地广宁,加上内喀尔喀和后金的联盟已经威胁到察哈尔,于是便同意与明廷共同抗击后金。
后来叶赫部被后金剿灭收服之后,林丹汗便以叶赫部是其姻亲为由,写了一封信羞辱努尔哈赤,在信中称其为“奴仆小汗”,并警告他不要染指广宁。
这时候明廷又派人去找林丹汗,挑拨他为叶赫报仇保住广宁,还对后金众人的人头开出了赏银,又以抚恤叶赫为理由给嫁入察哈尔的女眷,包括林丹汗的妻子三千两银子。
于是在这一番重赏之下,林丹汗彻底倒向了大明,万历四十八年,后金斩杀察哈尔使者,林丹汗与努尔哈赤决裂。
至于广宁所谓的“三方协守”,实际上是这么一回事儿。
明廷在拉拢了察哈尔部之后,就借着林丹汗“黄金家族后裔”的身份继续拉拢内喀尔喀。
当时努尔哈赤以内喀尔喀弘吉剌部的首领宰赛为人质,要挟内喀尔喀与后金合作,明廷便派人对内喀尔喀五部开出了跟察哈尔一样的“岁赏”价格,并放话道,倘或内喀尔喀气愤努尔哈赤无礼,可以继续报效明廷,明廷便对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其实这时候内喀尔喀五部已经不怎么想跟明廷为敌了,就对后金表达要跟明廷缓和关系。
但是努尔哈赤不同意,说只要明廷同意将辽河以东的领土全部割让,就同意内喀尔喀与明廷的求和,明廷当然没有同意这个条。
后来努尔哈赤又把去开原掠粮的内喀尔喀部的蒙古人给抓了七八次,两方矛盾逐渐加深,直到后金攻占沈阳,内喀尔喀五部终于与后金因为战利品分配问题大打出手,后金杀了内喀尔喀两千多人,双方因此决裂。
天启元年,努尔哈赤谋划进攻广宁,而对于此时的蒙古而言,如果广宁没了,那内喀尔喀五部和察哈尔八部的互市和封赏也就没了。
于是林丹汗再次派兵来与明廷抗金,内喀尔喀五部也出兵黄泥洼堵住了后金路线,并且暗中给明廷传递后金来袭的情报。
王化贞当时误以为“西部蒙古咸愿助兵”,其依据就是明廷屡次外交、靠“大撒币”买来的这番“三方协守”,也就是察哈尔、内喀尔喀和明军三方共同防守广宁城。
没想到问题偏偏出在了“下半身”。
在三方协守之时,察哈尔蒙军将内喀尔喀的妇女给强奸了,双方一番内讧之后,内喀尔喀就撤出黄泥洼跑了。
到天启二年努尔哈赤再次攻打广宁的时候,黄泥洼就只剩下一万察哈尔兵,努尔哈赤在用反间计招降孙得功之后,趁着王化贞与熊廷弼经抚不和,以优势兵力攻占了西平堡,广宁就此不战而下。
所以袁崇焕之前很能理解毛文龙一心想要援救王化贞的心情。
因为从毛文龙的视角来看,广宁丢了确实是各方势力综合纠缠的结果。
明廷大方向上的政策方针出了毛病,负责实际操作的王化贞就跟当时一直被唐玄宗催战的哥舒翰一样冤枉。
王喇嘛这时又道,“虽然广宁丢了,但是陛下依然没有放弃与蒙古结盟的意愿,所以我才说蒙古是个好借口么,林丹汗即使再离谱,我军与其一起联合抗金的大方向是不会变的,只要这个方向不变,蒙古永远都可以作为一个处理突发事件的意外理由。”
王喇嘛的这句话当然是冲着袁崇焕讲的。
袁崇焕挺能理解他,搞外交关系的面对一群“皇汉”的确容易口不对心。
以天启六年的局势而言,明廷早就当不了儒家理想中那个能被四方蛮夷八方来朝的“大爹”了。
不能当“大爹”却偏偏想当“大爹”,那就只能拿出真金白银的好处让人认“大爹”。
努尔哈赤就精得很,明明能当“大爹”,却非要反过来当女婿、当儿子,实际得到了好处,便宁愿口头上吃亏,反正这种口头上的亏他已经吃了一辈子了,不差最后这几年。
明廷舍不下这脸面,死要面子活受罪,那就压根不是一两个经抚大臣能改变得了的。
因为“皇汉”的这点“喜欢给别人当大爹”的刁钻毛病是全大明的,不是他袁崇焕一个人的。
王喇嘛的意思是,既然好处都给出去了,那现在有事让这个名义上的“好大儿”背一下锅,似乎也并不过分。
于是袁崇焕顺势点了点头,他知道“随地大小爹”的“皇汉”病改起来太难,而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救下觉华岛军民,“好,此事既然不会影响到与蒙古的外交,那就按你的说法去办罢。”
在决定用蒙古作为将觉华岛军民撤入宁远城中的借口之后的两天,袁崇焕一直在思考要不要就这件事给天启皇帝上份奏疏。
按照道理来说,他是该写奏疏的。
天启六年不是崇祯末年,军政大权依然掌握在皇帝手中。
袁崇焕作为辽东按察使,用现代人的话来讲,就是公检法一把抓,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过了封疆大吏的门槛。
像这种军事上的部署调整,他是应该向天启皇帝上疏报告的。
但是袁崇焕又有点儿担心,因为这份奏疏在历史上并不存在,历史上没有袁崇焕竭力回撤觉华岛军民这回事,他预判不了这份奏疏呈递上去之后的后果。
尤其在明末辽东,明朝方面的邸报和奏疏是并不保密的。
譬如萨尔浒之战时,努尔哈赤能如此顺遂地做到“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就是因为李永芳用每月一百两的价格买通了辽东的提塘官刘保父子,使其每月传送邸报和军情,因此那时明军还未出发,努尔哈赤已对杨镐的三路布置了如指掌。
虽然天启皇帝后来将刘保父子凌迟处死了,但是明军方面的军情仍然无法做到绝对保密。
金国能获取大明情报的渠道太多了,蒙古人、朝鲜人、归降金国的汉人俘虏、有胆子与虎谋皮的山西晋商,甚至毛文龙的东江镇,历史上也出了好几个在明清两国之间频繁游走的“双面间谍”。
倘或努尔哈赤在战前就获得了袁崇焕要将觉华岛军民撤入宁远城的消息,他肯定不会再分兵去转攻觉华岛。
因为从战略上来讲,宁远城与觉华岛互成犄角之势。
如果要攻占觉华岛,就必须先攻下宁远城。
换句话说,如果宁远城久攻不下,那么即使金军暂时性地占领了觉华岛,也不可能转变成实际占领。
且不说努尔哈赤是从沈阳发兵,长途奔袭而来,即使努尔哈赤解决了后勤难题,他也必然忌惮蒙古和明廷对宁远城的后续支援。
难道努尔哈赤会为了一个觉华岛,就会冒险放弃先发优势,从包围变成了被包围?
努尔哈赤不可能犯这种错。
历史上的努尔哈赤在用兵上是相当谨慎的,他一见宁远城强攻不下,就迅速调整战略,从攻城掠地变成了焚烧粮草,通过焚烧右屯的三十万储粮来削弱明军实力,他不会头铁非要去攻打一个不可能被短期攻占的目标。
所以可以合理推测,努尔哈赤不会白费力气,去攻打一个没有任何粮草和人口的觉华岛,他只会要么继续强攻宁远,要么干脆班师回沈阳。
袁崇焕坐在蓟辽督师府的签押房内,对着宁完我送来的劝降信苦思冥想。
后世对努尔哈赤急忙班师回沈阳的说法有两种。
一种是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被红衣大炮打成了重伤,为稳定军心,不得不立刻回沈阳,因为如果他死在了宁远城下,那么后金内部则必定因为汗位的继承问题而自相残杀,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另一种是毛文龙受到天启皇帝的训斥之后,终于发兵从后金后方袭击永宁,起了一回牵制作用,使得努尔哈赤不得不班师回防。
而这两种说法又都有相反的史料去佐证其不实之处。
前一种呢,是说袁崇焕的红衣大炮并没有打伤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死于炮火之下的说法是袁崇焕后来吹牛给自己贴金的。
至于后一种,后世便有考证说,毛文龙的袭击永宁是他专门编造出来搪塞天启皇帝的,实际上毛文龙所言的交战之地根本没有枪炮声。
袁崇焕盯着劝降信上显然是由汉人才能写得出的汉字心想,既然不能确定努尔哈赤究竟是为何急忙班师回朝的,那么就必须作最坏的打算——假设努尔哈赤没有分兵转攻觉华岛,那么他必然会集中兵力,比历史上更加猛烈地主攻宁远城。
而以自己目前了解到的明军溃烂情况来看,历史上袁崇焕能守住宁远城整整四日,对当时的明廷而言,确实已经是辽东战场上的奇迹了。
即使是穿越者,袁崇焕也不敢笃定自己能比历史上守得更长,何况现在的明军根本没能力出城打野战,退兵完全靠努尔哈赤自己撤军。
那么在这种前提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要切断金军获取情报的所有来源,让努尔哈赤误以为觉华岛上还有粮草和驻兵。
如此一来,努尔哈赤便能像历史上一样中途分散兵力,袁崇焕只要像历史上一样扛过金军的第一波进攻,就能等到努尔哈赤自行撤兵,从而成功守卫住宁远城。
袁崇焕左右权衡了一番,最后还是放弃了立刻写奏疏报告天启皇帝的想法。
他想他这是做好事不留名,是文明社会的品德,他其实也并不需要因此得到天启皇帝的夸奖,他需要的只是问心无愧而已。
这时签押房的房门响起“笃笃”两声,袁崇焕下意识地应道,“请进。”
门外顿时探进一个熟悉的脑袋,“袁臬台。”
袁崇焕抬眼一瞧,心下暗嗤道,怎么又是这个徐敷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