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两房虽说分了家,宝玉终究还是住在正房老太太这边的,故而花自芳依旧过来这边传递消息。
凤姐虽然并不知道老太太和王夫人确切动了甚么手脚,倒也能猜出大半。
那日看押袭人那几个婆子虽说都是王夫人那边的,如今分家之后跟在二房那边无一点油水可捞,都恨不得投靠了大房这边。只是碍着王夫人积威,又知道凤姐向来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并不敢贸贸然过来投靠,故而才按捺住了性子。
只是周瑞家的已经迈开了腿,自然不能缩回去。第二日便寻了个时机偷跑了过来,把王夫人如何料理袭人之事原原本本的和凤姐说了一遍。因着她并不知道最后那丸药的奥妙,便只说到哑药和堕胎药上。
平儿在一旁听得有些惊心,待周瑞家的走了,才向凤姐道,“不想二太太也能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好在肯留下袭人这条命在,也算幸事了。”
凤姐冷笑道,“那小蹄子可不是省油的灯,留着必生出祸患。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是有远见的人,怎能容她留下命来。只怕还有些后招没使呢。”
说着又笑道,“何况这一回那几个大丫头都跟着她受了连累,久后会过意来,岂有不恨她的道理。可怜宝玉平白少了那么些个知冷知热的人,还不知怎样伤心呢。”
忽然想起一事,便向平儿道,“小翠原先是跟在袭人身后的,如今袭人倒了,不知她过得如何。你打发小月去瞧瞧。”
平儿依言出去吩咐小月。
小月出去了半日,回来笑道,“小翠原先虽说跟着袭人姐姐,可也并没有得罪了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的,反倒时常的肯帮着晴雯姐姐跑腿办事,故而晴雯姐姐很是赏识她的。如今袭人姐姐出去了,她依旧在宝玉跟前帮着伺候的。”
凤姐方才安心。
且说宝玉屋里一下子去了四五个大丫鬟,一时人人自危,只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周瑞家的又奉了王夫人之命,带人进来收走了袭人的箱子铺盖物件,凡是和袭人二字沾边的东西,一样也不许留下。这些丫头婆子们便有些知觉,此番出事必定是和袭人有关了。
袭人虽说是在老太太那边被接出去的,到底也有眼尖嘴碎的人瞧见,回来悄悄说了出来。说是袭人有些病症,老太太和二太太命回家养着,两个婆子架着才送出去的。
晴雯倒也罢了,虽是有些疑心,却是个豁达爽利的性子,并未深究。麝月是袭人一手陶冶教育出来的,如何不知袭人的做派。这些时日见袭人和宝玉偷偷摸摸的那些勾当,早就瞧在眼里,只是不敢说出去罢了。
如今袭人忽然被接回家去养病,自然是东窗事发,只怕再想回来便是白日说梦了。如今太太又把那几个大丫头尽数打发了出去,听说是以后再不许进二门当差,可见这屋里越发难站了。稍有不慎,便是不得翻身的罪过。
麝月存了这个疑心,再去伺候宝玉的时候自然多加了几分小心,不肯像往常那样谈笑无忌。好在宝玉这几日心神不宁,也无甚心思和他们说笑,只是一个人坐着出神。晴雯是憋不住话的,几番逗他顽笑,见他都是木木的,自己也生了气,索性不理了。
宝玉那日受了王夫人的话,心里原是有些鬼胎,又得知袭人只恐再难回来,未免也多了些忧烦,一连几日都是闷闷不乐。且有些羞愧之心,越发不敢上前头和老太太请安。
贾母因着宝玉这些时日一再的闹出这样的事来,心里也有些不快。好容易替他料理清白了,见他数日也不肯过来请安,只当他心里存了怨恨才不肯来的,只得和鸳鸯叹道,“可怜我白疼了他这么些年。”
鸳鸯是深知底里的。因着袭人之事来的毫无征兆,鸳鸯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对宝玉也多了些怨怼不满。想着他素日里对女孩温柔体贴,到了紧要关头却又不闻不问,越想越觉得有些灰心。听老太太这么说,只得勉强笑道,“老太太多心了。宝二爷这几日想来也是有心事,我听麝月说这几日饭食都减了些的。”
贾母越发不快,道,“你还不明白他有甚么心事么。我和她娘老子这些年教导他多少规矩,谁想一个小贱婢就能把他勾引坏了。当年珠儿也是娶了媳妇日子不长,便生生的熬坏了。你瞅瞅琮儿,那些年我也不曾多疼他的,如今哪一日漏了给我请安?便是琏儿如今也越发出息了,又领了部里的实缺,在外头也是规规矩矩的。这么看起来,竟是大老爷教子有方。还有凤丫头,如今也越发贤惠起来了。”
鸳鸯从不曾听老太太夸过贾赦的,乍然听了倒有些好笑,只是轮不上自己说话,只一笑罢了。
只听外头小丫头子们说,“琏二奶奶来了。”
贾母便道,“才夸着她就跑过来了,莫不是听见了的不成。\\\"鸳鸯抿嘴笑道,“老太太多心了,哪有那么长的耳朵呢。”
凤姐急匆匆的进来,见只有鸳鸯在跟前,便直截说道,”老祖宗,方才二门上的小厮来回话,袭人昨儿晚上忽然死了,她家里人告了官呢。”
原来花自芳那日匆匆过来荣国府报信,却被门上那些人拦在外头,也不肯替他传信。正着急的功夫,里头宝玉的小厮伴鹤可巧走了出来,因着之前也替袭人跑过腿子的,花自芳自是认得,见了忙伸手拉住不放。
伴鹤只得随着他拐进个僻静的巷口,见左右无人,才问可是有事故。花自芳便把袭人回家养病,如今越发瞧着不好了说了出来,道,“请了几个郎中都不中用,只想求府里帮着请个好大夫过去瞧瞧,若是好了也好早些进来当差的。偏生门上的人都不肯通报,求着小哥帮我进去说一声罢。”
伴鹤苦笑道,“花大哥,不是我不肯伸手相帮,是我们二太太发了话,以后不许理会袭人姑娘的事。如今谁不知道这事,我哪里还敢多生枝节。”
花自芳听这话大有蹊跷,便拉着他追问根由。伴鹤被问不过,才道,“如今府里都不许提这事,我也是听说了一句半句的闲话。大约是袭人姑娘在宝二爷屋里犯了事,才被打发出去的,说是养病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往后哪里还能回来的。听说当日是被灌了药送出去的,难道花大哥就没察觉么。”
一句话把花自芳心里的那些疑惑都勾了起来。自家妹子原是会说会笑的性子,此番回来竟一言不发。说是病了,天底下哪有好端端的人一下子就病成哑子的,岂不蹊跷。只是却不知犯了甚么事,因此拉着伴鹤只要问个明白。
伴鹤道,“这个恕我不能知道了。花大哥还是回去问袭人姑娘是正经。”一边拔腿要走,花自芳那里肯放,拉住苦苦求道,“我那妹子如今只怕不好,倒是小哥进去帮我传个信儿给宝二爷,求他帮着请个大夫来罢。”
伴鹤道,“花大哥你怎么的就不明白,宝二爷如今早就撒手了。求了他也是无用的。只是袭人姐姐素日待我却好,我倒是认得个好大夫,偷着帮你请了去瞧瞧想来也不打紧。”
花自芳大喜过望,忙跟着伴鹤去请了个朱大夫过去,因着袭人如今已是神志不清,何况小门小户的也无甚么避讳,直接领进去号了脉。
谁知那朱大夫号了脉之后大吃一惊,起身便要告辞。花自芳忙拦住,那朱大夫便道,“这位姑娘哪里是病了,分明是吃了致死的毒药,如今毒发,便是神仙也难救了,倒是预备后事要紧。”说着又叹了声晦气,诊金也不要了,匆匆而去。
只把伴鹤也吓得不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道,“都怪我多事。哪里能想到二太太肯下这样的狠手。”说毕了自悔失言,也一溜烟跑了。
果然夜里袭人便咽了气。她娘和花自芳两口子都狠狠都哭了一场。
袭人她娘见女儿已死,也顾不得脸面,便把袭人此番似乎是堕了胎的光景之事说了出来。花自芳吃一惊,又想起伴鹤今日漏出来的话,越发疑心妹子之死和宝玉那边有脱不了的干系。一时种种猜测都浮上心来,便和他娘说要去告官打官司去。
好端端的一个闺女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没了,他娘也是万分的舍不得,便就点头。心想着便是打不赢官司,贾府必定也要出些银子安抚的。
花家如今也是有些银子的人家,花自芳第二日找人写了状纸递到有司衙门,只告妹妹在贾府当差,无缘无故毒发身亡。因着深恨宝玉撒手不管眼瞧着妹子死去,便写了宝玉的名字去告。
都察院和王子腾最是相好,如今告的贾府是王家至亲,那察院也并不敢擅动。见状纸上写得是贾宝玉的名字,只派了青衣往荣国府去传。那青衣哪敢擅闯贾府,只在门口命人带信进去。
凤姐这边得了信,先打发人过去二房那边给王夫人传信,自己等了片刻,约莫着时候差不多了,才施施然往荣庆堂来告知贾母,说如此这般。
贾母虽然心里对宝玉有了些微词,可终究是眼珠一般宠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哪里容得别人置喙。一听便十分恼怒。正要说话,外头王夫人得了信,也匆匆赶了过来,见凤姐也在,便稳住神,道,“外头衙门的人还在呢么。”
凤姐道,“还在二门外等着带宝玉回去的。”
贾母便道,“宝玉如今还病着呢,哪里能去对词。那袭人又不是在咱们府里死了的,和咱们家有甚么相干。打发个小厮跟他们去说一声就是了,再给那边送些银子罢。”
王夫人听了正合心意,便道,“老太太说的是。这事和宝玉有什么相干。花家想来是穷疯了,才要借机讹些银子呢。”
凤姐想一想,道,“说起来他家当初定是穷极了,才把人卖给咱们家的。只是我听说这才几年的光景,他们家倒买房置地,又弄了两三间铺子,过得很是风光的。只是这花家着实的可恶,事到如今还不知足,竟还敢攀扯咱们。”
老太太和王夫人原是不知道这事的,一听凤姐此言,不由对视了一眼。连后面站着的鸳鸯都不觉瞪直了眼。
王夫人便道,“自然是袭人手脚不净被咱们撵了出去,没脸见人自己寻了死。他们家是便宜占惯了的,便想着借尸讹诈。可恨竟敢写着宝玉的名字去告,若是传了出去,只怕生出多少不堪的闲话。务必要早早的压下来才是。”
凤姐心里也不由得佩服自己这位姑妈颠倒是非的本事。只听了自己那一句话,便能立即想到这些,这份心机也算不凡了。
贾母看一眼王夫人,道,“如今既然告的是咱们贾府,凤丫头也帮着料理料理罢。这事原是因了宝玉起的,里头所需的银子花费,便是我这里拿出去罢。”
这种时候王夫人自然不能装作充耳不闻,立刻道,“自然该我们拿的才是,哪里敢劳老太太费心。”说着向凤姐道,“你只管料理去罢,用银子的去处,打发人去我那边取就是了。”
凤姐偏不接口,只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罢。那察院若是肯为难咱们,派的人早就直接进来了。如今只在门外等着,自然是有些道理的。我想着只要咱们打发人去说句话也就罢了。若是不成,再送些银子打点也不迟的。”
王夫人虽说嗜钱如命,却也知道衙门里头的事没有银子是不能开口的。如今关系到自己儿子,凤姐能说的云淡风轻,王夫人却不敢拿着宝玉的声名去冒险。咬咬牙道,“凤丫头且先打发人去察院辩了,我回去便打发人送五百两的银票过来。”
贾母早就瞧出凤姐现在和王夫人貌合神离。只是王夫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委实有些不妥之处,也不欲伸手相帮,只道,“那就依着二太太的意思,你们各自办去罢。务要压服的外头口生才好,免得伤了娘娘和咱们贾府的脸面。”
王夫人便起身告辞。凤姐也随后出来,却并不着急打发人去料理,先命人把旺儿找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旺儿便出来见了那都察院青衣,笑道,“我们宝二爷身上有些病症,只怕不能跟你老人家回去的。倒是小的跟你们回去罢。若是要套上,便只管套上罢了。”
那些青衣哪里敢,只道,“你老肯走一趟就好,别和咱们闹了。”
于是便来至堂上跪了。察院便命将状纸递给旺儿看了。
旺儿看了一遍,便碰头说道,“这事小的是深知内情的。这死了的原是我们府里伺候小爷的丫头,因着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丫头子告发了出来,我们府里的主子一贯都是慈善宽厚的,便也不肯多加责罚,且我们小爷是要面子的人,也不愿伤了我们小爷的体面,便只说她有些病症,命她家里人接回去养着,就这么接出府去了。
接出去的时候是许多人在跟前瞧着的,当日可是好端端的一个人,谁知道她家去了不几日竟死了。想来是做了没脸的事,自己了断了也未可知。不想她家里竟然要借尸讹诈,求老爷明镜高悬主持公道。”说着又磕了一个头。
花自芳在一旁听了,心里不禁有些发虚,也顾不得脸面,只得说道,“小人的妹子是有了身孕又被落了胎,后面又中毒而死的。自然和他们贾府脱不了干系。”
那边上的青衣都忍不住要笑,只是公堂肃静,并不敢笑出声来。
旺儿便道,“从来奸盗相连,老爷万万不可听信他一面之词。何况死的这位姑娘是时常告假回自家家里去的。我们那边的太太奶奶们原想着这死的人好歹服侍了一场,并不想闹大了难看。谁知他们竟越发上脸了。既然如此,我这里也有一份状纸,只求大老爷主持公道的。”
说着呈上状纸。察院接过一看,是告花家卖人入贾府里应外合偷盗财物,事情败露了又哄着自家姑娘寻死讹诈云云。
那察院早有回护之心,见了这份状纸自然是越发得了主意,便先撂下旺儿这一节不提,只审花自芳。花自芳见事情不谐,早已慌了手脚,又听得要打,只得招道,“妹子委实是在自家死了的。只是死的蹊跷。况且并没有偷盗之事,实在是诬陷。”
旺儿在一旁便道,“老爷如今只管去他们家里搜一搜,若是没有我们府里的东西便罢了,若是有,此案自然水落石出。”
花自芳心里有鬼,自然慌了手脚。察院是做惯了的,见他神色有异,便知旺儿所言不虚,立刻发了签,命一干青衣押了花自芳去花家搜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