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济运一袭青葱绿衣走下门前的拱桥,身后跟着天阳教的左右护法。
“怎么都出来晒太阳了?”
他看着原本寸步不离守在礼谦岚身边的一群人,此时却面色沉重地候在屋檐下,各有各的姿势。
待他走近,傲风用下巴点了房间里面,如实相告:“鬼医圣手在里面。”
盛济运闻言,似乎并没有太震惊,眼神看向房间之内,淡淡说道:“你们倒是放心。”
霆霓原本将目光落在廊下迷蒙的假山与水雾之中,此时她面无表情看向盛济运:
“那依你呢,是不是该去挖墓坑了?”
盛济运笑了笑:“若真是挖墓坑,就不是挖一个了,礼宗主若出事,总得有人陪葬……”
他脸上的笑容还似从前那般天真无邪。
霆霓冷冷移开目光,不想再理他。
两个时辰后,房门终于开了。
竹沥单手搀着邢郎中走了出来。
邢郎中脸色发白,额角有微微细汗,口中一直在碎碎念叨着:
“竹公子见笑了,可叹老朽一生行医,却止于望闻问切,第一次见这血肉模糊景象,竟作呕不休,惭愧啊惭愧……”
“怎么样了?”霆霓立刻来到他跟前,企望的看着他。
竹沥轻点了下头:“该做的都做了,剩下就看他的造化了。”
霆霓目光一转,看向半掩的房门,脚下一动,就势要冲进去。
竹沥却地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去。”
“怎么?”她手臂被他钳住,疑惑地看着他。
明明傲风寒澈他们在开门的一瞬间就冲进去了。
他表情有些许隐晦:“大大小小开了四十六刀,没法穿衣服……”
“……”她眼巴巴地看着房间方向,无奈只好作罢。
“换药了吗?”他看了眼她胸口伤口的位置。
她点头:“嗯。”
这一点,他倒是始终不忘。
“好累啊!”他对着逐渐偏西的日头,痛快地伸了个懒腰。
转头对她道:“礼园不管饭吗?”
霆霓微微一怔,有几分不放心地看了眼礼谦岚房间的方向,接着说道:“跟我来吧。”说着领着他去往厨房方向。
廊边此时还有一人,他纤细的腰身靠在凭栏上,低头把玩着手上的如意九连环。
经过他身边时,竹沥微微侧头,虽没有完全看他,目光却变得格外幽深。
他们从厨房拿了一些馒头和小菜,带回了霆霓的房间里。
房间里许久没有住人,桌子上落了浅浅一层灰尘,霆霓打了一盆清水来,将桌椅擦干净。
竹沥将两样小菜从食盒里端出,又将碗筷摆好,二人在桌旁坐了下来。
“我师父还要多久能醒?”
霆霓干巴巴地咬了口馒头,心头一直挂念着礼谦岚,并没什么胃口。
“该醒的时候就醒了。”他向她碗里夹了一块藕片:“多吃点。”
她低头咬了口清脆的藕片,却依旧心不在焉。
竹沥环顾了一下房间内的陈设,问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嗯……九年了。”
她用下巴点了一下身后的床:“我刚来的时候,觉得这张床真高,每次上去都要蹦一下。”
“哦?那你当时才这么高……”他用手比出一个高度,笑道:“连桌上的菜都看不到。”
“差不多,也许,还能再高一点!”霆霓认真说道。
他同情地笑了,打趣道:“难道功夫如此平庸,心思全用在长个子上了。”
“小时候每天挨饿,还要去地里干活,确实又黑又瘦小。有一次,我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好像见到了一只猴子。”
霆霓原本心情郁结,可说到这里,不禁自嘲地笑了出来。
可是竹沥这一次却没有笑。
他看着她,眼神突然变得十分柔软,充满了怜惜。
霆霓见他如此,缓缓垂下了目光,故作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不提我都忘了。”
她说着向他碗里夹了样菜:“快吃吧,一会该凉了。”
他低头咀嚼着她夹来的菜,心里却清楚地明白,有些记忆虽年深日久却永远刻骨铭心。
有些人将耗尽一生来弥补幼年的不幸,如她,亦如他。
直到有一天,他脑海中不再出现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孔。
而她,面对雷雨声依旧能谈笑风生之时,过去才是真正地过去了。
霆霓又吃了一会,就放下了碗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只觉头昏昏沉沉的。
“困了吧,你一直没合眼,睡一会。”
他起身走向床榻,将床上的被子替她散开铺好。
“不用铺了,我不困。等师父醒了我得立刻过去。”
她心里这样坚持,却发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思绪也变得迟缓了。
竹沥站在床边,拍了拍铺好的床铺:“不如你来演示一下,如何蹦上床的。”
她苦笑摇头,却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圈都湿润了。
困意好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不留神就涌了过来。
他走回到她身边,单手撑在桌面,俯身低头看着她。
清晰的面庞与她靠得很近,声音沉湛:“我陪你睡。”
霆霓神情一恍,仰面与他对视着,身体有几分僵硬。
毫无防备间,她感到天地倾覆,心脏忽悠一下。
他将她横抱起来,稳稳地走向床榻。
她掐住他的手臂:“你做什么?”
“睡觉。”
他将她放在了床上,脱去脚上的鞋子,最后用被子将她裹在里面。
霆霓昂着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他戏谑一笑:“这样的陪法,似乎让你很失望。”
“我不想睡觉!师父他……”
“他醒了我自然会叫你。”他说罢,将椅子搬到床头,坐在她边上。
她瞄了眼椅子,问:“你一直在这陪我?”
他轻笑,理所当然道:“我人生地不熟,又没别处可去。”
她稍感安心,在枕头上躺了下来,眼睛瞬间又沉了几分:“那好,等师父醒了你一定要叫醒我。”
他点头:“睡吧。”
她难以支撑地合上双眼,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向着他的方向摸索去。
他立刻捉住,握在手心。
她的神色渐渐陷入睡意,声音朦胧道:“你知道吗,以前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睡在这张床上,特别特别的想你,想的发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角浮现一丝动人的笑意。
他轻轻托起她的手,头低下去,深深地一吻。
目光依旧落在她安静的睡容上,久久也没有移开。
余辉斜斜地照进房间,铺就满地斑驳的金色。
他像一尊霞光中的雕像,安静地陪着她。
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
霆霓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掉进了深潭里,冰冷的水将她团团包围,她完全窒息了。
突然,什么东西咬中了她,她感到自己脸上钻心地疼……
啊!
她用尽全力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视线朦胧,她脸上居然全是水。
她用手掌抹了把水,才看清眼前是颜息担忧的面容,他手上拿着一个水盆。
屋子里只有颜息一个人,没有见到竹沥。
“是师父醒了吗?”她嗓音有些哑,抬手挤了挤头发上积水。
颜息皱眉看着她,不答反问:“你是晕过去了吗?怎么都叫不醒,水都泼不醒你!”
她摸了摸鼻下疼得火辣辣的地方:“你掐我人中了?”
她挪开被子,有些迟缓地走下了床:“我去看师父。”却依旧感觉头重脚轻,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师父没醒。”颜息垂下了目光。
霆霓停住脚步,奇怪地看向他:“师父还没醒?那竹沥去哪了?”
颜息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在酝酿什么。
她看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光照在院子里,在树木根下留下短小的影子。
已经是第二天了!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今天一早,礼园门前就集满了人,那些人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得知鬼医圣手不仅没死,还出现在礼园之中,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让我们交出人。”颜息说。
霆霓的脸已然变成灰白色,声音透着颤抖:“所以,你们就把他交出去了?”
“六公子带人来你房间寻他,他好像早有预感,也没反抗,跟他们去了。”
霆霓几乎快要哭了:“竟无一人护他?他救了我们师父啊!”
颜息重重地哽咽了一下喉咙,眼底一片悲楚:“从昨日开始,师父身上越来越烫,呼吸也时有时无……快不行了。”
霆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他一定能救活礼谦岚的……
“师父……”她冲出房间,恨不得立即出现在礼谦岚身边。
他不能死!
“霆霓!”颜息追出房间,大声叫住了她。
她停住脚步,红着眼睛回头看他。
“他们把竹沥带去了火场,今日午时,执行火刑。”
火刑?
颜息的话仿佛一记响雷,在她脑子里炸响,几乎将她炸得粉碎。
她茫然看向卧烟阁方向,又抬头看了看午时炫目的阳光。
怎么办?
一边是礼谦岚的最后一面!一边是即将焚化成灰的竹沥!
她现在该去哪?
她脚步踌躇而急躁地周旋了一下,双手突然捂住脸。
薄弱的身材猛烈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留下。
有些选择,怎么选都是错,怎么选都是悔!
怎么办?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