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一场大雪再次染白了万千城池。
清早,人们推开门,就看到那濡着雪绒的枝条,额头擎白的红梅。
他们迎着耀眼的雪光,清理出连接家家户户棋盘般的小路。
街道上热闹非凡,到处挂着火红的灯笼和对联,卖爆竹的吆喝声最亮,卖鱼卖豚的生意络绎不绝。
布荘的买卖也是一年当中最好的,达官贵人们皆会为自己和家中孩童添几件新衣裳。
元日将近,快过年了。
有个跛脚的乞丐走过最繁华的街道。
他穿着一身露了棉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冬衣,整个人黯淡地与周围喜庆气氛格格不入。
有人眼力极好,竟在脏乱之下,发现那原是个皮肤细腻,眉清目秀姑娘,可她眼里却没有半点光亮。
她一路疲惫地来到礼园的门前,几个同门在门前扫雪,都纷纷看到了她。
他们面面相觑,眼里都有些许惊讶,但随后都低下头继续扫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们几个,去那边帮忙,树上的雪也抖下来。”
她刚踏进礼园的大门,就听见一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瞬间击中她的心窝,她只觉得内心酸楚无比,定住脚步朝那人看过去。
颜息此时也看到了她,他似乎被她这般模样惊到了,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样立在原地,瞳孔微微扩张。
两行泪水顺着她脏浊的脸庞流了下来,距成亲那日她不告而别,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但她感觉像是隔了几世那么久远。
她看着颜息,一切都似从前,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小时候,她近水楼台,成为礼谦岚第一个徒弟,也是唯一一个女弟子。
颜息是在她之后几个月拜师的,那时他们年纪相仿,又年岁太轻,还是两个没什么远大志向的,整天只知道嘻嘻哈哈,吵吵闹闹。
颜息那时胆子极小,不喜动手,却偏偏长了张利嘴,总能用他的偏理叫人哑口无言。
霆霓每次都说不过他,于是养成了随时拔剑的好习惯,一个跑着骂,一个追着打,礼园每个角落都曾留下过他二人的“俏语愤颜”。
可以这样说,他们的每一天成长,都有彼此的影子。
而此时,他就站在她面前,从他那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里,她感觉到,他永远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冲她笑了。
“你是逃去丐帮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颜息的脸上没有表情,那种冷漠像是经历了一场心死神灭,又以一块死木做了心肝,毫无半点生机。
她心头疼得像针扎一样,张了张干枯的嘴唇,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不由得委屈地哽咽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对,你不是故意的,是有人逼你逃婚……”
颜息漠视着她,唇齿间漫出冰寒的白气:“你以为你逃的是谁的婚?是那个原本礼法大于天的男人,那个为了娶你背负了天下骂名的男人!”
霆霓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忙用手掌不停地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只觉得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心口,直叫她喘不上来气。
这时,旁边有下人来传话,对颜息说道:“颜公子,夫人叫你过去。”
颜息呆愣一瞬:“去回夫人,昨夜雪大,我正在帮忙除雪。”
他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或者说,没有半点生气。
“夫人?”霆霓的脸从手掌里迟缓地露出,双眼猩红如血,难以置信地瞪着颜息:“什么夫人?”
颜息冷眼瞥向她,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
霆霓几近失控,她颠着跛脚,快步追过去,却与颜息越来越远。
她手足无措,转头扯住一个离她最近的下人,哑声问道:“夫人,谁是夫人?!”
那下人自然是认得她的,被她这么一问脸上的表情顿时十分复杂。
似乎觉得她明知故问,厌恶地不愿与她多言,便匆匆甩了一句:“宗主目前有且只有一位茉莉夫人。”
犹如一道响雷在她耳畔炸响,茉莉?成了夫人!
她突然回想起,在归来的路上,市井间的一两句流言蜚语也曾飘进她耳中。
“他居然八抬大轿娶了自己的丫鬟……”
“他现在日日留困家中,都不敢出门了,哈哈哈……”
“真是丢尽祖宗颜面,以后看他还怎么在人前耀武扬威……”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些人出言不逊,讥讽侮辱的对象正是礼谦岚!
那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誓曰“为天下谋”,曾受万人敬仰的礼谦岚。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颜息那般心如死灰的神情。
她太清楚茉莉在他心里的地位,那是年少的一见钟情,一生的怦然心动。
而这一切皆因她而起,他们一定恨透她了!
她此时也恨不得用举剑杀了自己!
可是,就连那把剑,在她走投无路之时也已当了,那把她从不离身的剑。
她用力抹着脸上不绝的泪水,朝着落虹馆,深一脚浅一脚地颠簸而去……
落虹馆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束狭长的光落在墨玉地板上,被切割成一段段。
礼谦岚若有所觉,目光从书信上挪向门口方向,等他看清了来人的那一刹那,心头突然一阵惊痛。
霆霓踩着脏破的鞋子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师父。”
一路被寒风吹得干涩红肿的双眼,此时又泪如泉涌,啜泣道:“霓儿知错了。”
他神色凄清,半晌才道:“你我已非师徒,你不该跪我。”
“我真的错了,师父,你如何惩罚我都可以。”
他闭了闭眼,幽幽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何苦要逃?你若不愿,我绝不会逼迫于你。”
“我没有逃,我只是找到了一些重要的线索,当时你不在,事态紧急,我才私自出门,可后来事态已经由不得我,酿成了这般局面,我真的错了……”
他抬眼看向她:“你口口声声错了,可知错在何处?”
泪水悄然滑过她的颌骨,她悲伤道:“婚礼在即,我却私自出门,害得师父错娶他人,为世人耻笑。”
他的眼神渐渐变深,甚至有些虚空,最后变成一只被掐灭的火苗:“你终究是不懂……”
他最在意的,不是娶了何人,而是永远错失了她……
“师父,我真的有不得已的理由。”
她慌忙从腰带上拔出两枚歪歪扭扭的银针。
她从崖底九死一生爬上来,衣裳和皮肉均已磨烂,唯独这两枚银针是被她格外经管,尽管如此,也已经被曲折地不成样子了。
“这是什么?”
“当初那两枚银针。”
礼谦岚迟疑了一下,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身边,单手撑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他接过那两枚银针,迎着光线银针仔细地对比了一下:“我竟看不出有何异常。”
“在尾珠上,一个光滑,另一枚则是发糙,有被敲打过的痕迹。”
礼谦岚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凝神看向尾珠:“你是说,这枚粗糙的是在清漪轩发现的,有人蓄意将它钉在了承尘上?”
她立刻点头:“嗯,师娘的事有蹊跷。”
“仅凭这一点?”
仅凭这一点,她就义无反顾放弃了与他的婚礼。
他将银针送还到她面前:“两枚银针已经无法分辨,也许事实与你所说恰恰相反。”
她将银针攥在手心里:“也可能真相就是我说的这样,有人存心嫁祸于他。”
“这不过,是你所期望的。”他侧目看着她的眼睛,眉心微皱,一双蓝灰色瞳孔如暮烟缭绕,愁结千绪。
说到底,她抛却一切,千里奔赴,所为的不过是那个人。
他的眼神让她心头一酸,她解释道:“我期望的是真相。”
“他已经亲口承认。若不是他,又怎会认下?”
她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赶去刑场,想弄清楚,可惜,晚了一步……”
说到这里,两大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摔在她胸前的衣襟上,先后发出沉重的声音。
连她自己也是看到那两处化开的泪痕,才意识到的自己又哭了,为那人哭了。
他看着她的面容,眼里的光如流星般寂落,重新归于茫茫无尽的黑暗。
如果感情有成败,那他输得彻头彻尾。
一切能说出口的理由,究其源头,只是因为不爱……
此时霆霓用力吸了下鼻子,调整了声线,想让礼谦岚明白她当时的身不由已:
“我去崖底探寻他的尸首,快到崖底的时候,系在我腰间的绳子竟突然断了,我直坠下去,扭断了脚腕,我用了几天时间才爬上去。
脚腕一断我寸步难行,又身无分文,只能当了碧玉琉红剑医治脚伤。能走路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那绳子断得古怪,断口像是被刀割的一样,那个为我引路的农夫有问题,我画了他的画像,可附近的村民没人认得他。”
礼谦岚略微沉吟:“他为何要害你?”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我已经把全部的银两都给了他,图财也是没必要的。好在他是我接近崖底时才割断的麻绳,我算是白捡了条命。”
“一个素不相识的农夫自是没理由害你,除非他接近你就是有所图谋,你此次出门可有旁人知道?”
她思索良久,最终摇头:“没有。”
唯一知道她不在礼园的,就是茉莉,然而茉莉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礼谦岚看着窗外染雪的桃树枝干,缄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