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一刀直劈而来,没有任何招式变化和后手可言,就如同樵夫村汉劈柴一般简单粗暴。如此简单至极的一刀,偏偏杨六郎闪无可闪,只好一手握刀柄一手顶着刀背,横举长刀过头顶,硬扛如瀑布直泻的刀光。
石破天惊的一击,刀还未砍到,刀罡已先至,挟带着沉闷的轰鸣的狂风迎面呼啸而来,吹脱杨六郎的头巾,暴露出触目惊心的颅顶。杨六郎衣衫猎猎作响,向身后飘摆抖动,地上尘土积雪如涟漪,一圈圈向外推出数丈之后,才从地上震弹而起。
一股风啸过后,两刀相接,却无意料之中的金铁碰撞的铮鸣之声和气劲相撞的爆鸣之声炸响。实际上两刀未真正磕碰一起,杨六郎已被刀客狂爆的刀罡撞了出去,整个人像在战场上被狂奔的重骑正面冲撞个正着一样,向后倒滑而去,双脚在地面上犁开了两道长逾三丈的深沟。
杨六郎飞不起来,是因为刀客的刀罡自上而下,除了直冲之外,还在下压的趋势。杨六郎没有双膝跪下,已是少见的强悍沉稳。
刀客落地之后,脚步踉跄后退几步才站稳。
四散的刀罡如乱刃穿空万箭攒射,剧烈打在杨六郎的身上。杨六郎两袖和胸腹前的衣袍和碎裂成布条,真正衣衫褴缕。
幸好,原本热闹非凡的校场早已被人清场,整个一片空荡荡。能够俯瞰校场全貎的城楼上,一位下颌短须的瘦高个男子缩着身子,藏在一扇窗后,正在注视着校场里这场争斗的每个一个细节。
远远站在旁边的仇钱看得目眩神摇。脸色苍白,手心全是汗水。他娘咧,原来传说中一刀断江竟然真是人力所能!
一刀能把杨六郎劈退的人,先是那位以膂力称雄西北的二哥,后来是被誉为草原战神的南院大王耶律南望,只此二人。
杨六郎先后在自家二哥和耶律南望的手上,都吃过不少苦头。杨六郎做了毡袍骑斥之后,二哥便不再肯与这个身手不讲理的幺弟切磋,此后,杨六郎与耶律南望在每年互猎中互为苦手,彼此在对方身上留下记不清的伤疤。
杨六郎迅速站稳后,左手握柄举刀,右手立掌贴着刀侧,右脚前弓,左脚撇后,摆了一个寻常的步卒冲锋架势。
杨六郎两袖尽碎,右臂黑绳缠绕,如同穿戴了贴身的软甲,唯独手腕处几枝绳头稍稍昂立如蛇。
刀客认真地盯着杨六郎看了一刻钟,然后一脸正色地自我介绍:“我是段京,把人砍成一段两段的段,京城的京。练的是家传的拦江刀法。”
段京顿了一下,忽然恼怒起来:“我最计厌别人居高临下看我,那天你和黄柏两人都站在台阶上这般看我,所以你们两个都死有余辜。”
杨六郎脸上不言不语,心中却骂娘不已。段京的大名,自已十余岁在大梁城里胡天胡地时就听说过,号称中原第一刀。前不久在蜀中剑关路上与谢千眼互杀时,老鹰就说过对方所属的半闲堂的一些情况。
段京在半闲堂里坐第四把椅子,武功身手在二把手谢千眼之上,但一生只痴于刀,对掌中刀之外的事情概不上心,所以只做了四把手。
江湖上练刀的人远比练剑的人多,但练剑的足有四大宗师撑起剑道四角天空。而练刀的只有段京一人独挽刀道。不是其他刀客不行,而是段京太强,其他刀客追不上。
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了,还莫名其妙做了生死对头。
面对石雕泥塑一般的杨六郎,段京敛气凝神,然后一大步跨前,手中刀影散成无数,如千百把乱刃一同斩向敌人,刀罡往四面八方飚散,发出小锐刺耳的裂空声。
杨六郎凝神眯眼,横刀挥出,刀光如同瞬间打开的巨大扇面,刀声低沉呜咽,如有大风吹过高岗。
一阵细碎轻微的噼噼啪啪响声过后,两柄刀实打实撞在一起,一声清越的金铁铮响后,万籁俱止,两人面对面,刀架刀,肘贴肘粘在一起。
两人都是双手持刀法,段京是右手握刀柄,左手肘部搭在刀背上,用力压向对手。杨六郎则是左手握刀柄,右手立掌顶在刀脊上,抵挡住段京斩来的长刀。
杨六郎手中用十几柄军中制式长刀熔炼为一体后打造的厚背短刀,竟然像根蜡烛一样,被段京手中利器缓缓地侵切,眼看就要被切断刀身。杨六郎手中刀一断,右肩必然被段京手中如泰山压顶顺势而下的长刀砍中,说不定一条右臂就得被卸下。
仇钱抓住了两人僵持不下的稍纵即逝的机会,像狸猫一样轻盈灵活,瞬间窜到杨六郎右侧,悄悄地一刀刺入杨六郎右肋。
没有仇钱料想中快速楔入肉体的快意手感,刀尖好像刺在一层坚韧的厚牛皮上,被阻滞着难以寸进。不信邪的仇钱另一只手掌运足力气,重重地砸在刀柄尾端,长一尺的短刀却一下子就推进了杨六郎身体,诡异得像剌空了一样。
仇钱收势不住,脑袋撞在杨六郎腰上,被杨六郎向后踢起的右脚跟重重磕在胸口,整个人仰面摔出一丈远。幸好杨六郎受姿势所限,这一脚发力不足。
仇钱摔地上后,双腿立即旋一个旋风绞,人借力从地上弹起来,又连接几个后空翻,远远逃开杨六郎的攻击范围,惊出一身冷汗。
杨六郎在手中短刀断成两截的一瞬间,仰面向后摔在地上,段京长刀顺势砍在杨六郎右肩肩头,但也刀尖也砍在坚实的地面上。有地面支撑,砍在杨六郎肩头口子并不深,远远不能卸下杨六郎右臂,只是剁断了近半数缠绕在臂上肩上的黑绳。
杨六郎平躺着猛然提膝一撞,段京整个人被撞得从杨六郎身上飞了出去。
杨六郎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跳起来,左手一挥,手中半截断刀像流星一样飞速掷向堪堪站稳的段京。
段京躲闪不及,只能用长刀斜撩,以图一把挑开飞来的断刀。两刀相磕,一声铜锣大钹的巨响,颤声袅袅不绝。断刀被磕飞,段京也摇晃身体后退两步。
杨六郎张口长啸,声音虎啸龙吟,非人声音。然后发足奔向段京,一步跨出一丈,一眨眼跨出四五步便来到段京面前,右手举起钵大拳头,照着段京头颅砸下,惊魂未定的段京本能地举刀相迎。如果杨六郎不及时收住手势,拳头砸在刀锋上,必然像剖瓜一样被切成两半。
杨六郎右拳依然砸下,左拳却更加迅猛地平捣而出,撞在段京长刀侧身上,一把百炼宝刀,被势大力沉一拳击折成两截,各自飞向不同方向。
变得赤手空拳的段京倒飞而去,借势在空中翻了好几个空翻筋斗,一手抄住将台上的粗大旗杆,才止住身体去势,人才站稳下来。
杨六郎一拳击飞段京后,并未一鼓作气跟进结果了段京的性命,而是在原地仰天怒吼,震得身边一圈圈尘雪飞扬,邻近校场的屋舍门窗吱呀作响,关城两侧山岭树林里,鸟雀仓惶惊飞。
杨六郎对段京怒目而视,两只瞳仁里全是野兽的嗜血的亢奋,完全没有人的灵性。
如果杨六郎头脑清醒,就刚才那狂暴猛烈的状态,手中无刀的段京断然不是对手。可当下杨六郎显然已经失去理智,段京和仇钱联手,二对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段京与仇钱视线一相交,二人会意,打定主意赌一把。
趁着杨六郎心神涣散,仇钱把手中长刀抛给段京,又从腰侧抽出一把短刀攥在手里,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向杨六郎夹去。
城楼上的瘦高男子手中握着一支小旗,正探出半颗脑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校场里的动静。
校场四个营门的门外,各藏着五十名刀斧手和五十名弓弩手,这些人都是崇关里听命吕家的精锐兵卒。只要瘦高男子在城楼上挥动旗子,四百悍不畏死的将士一涌而入,先用强弓硬弩泼射,然后再刀斧手结阵围杀,务必要把姓杨的大个子剁成肉泥。
本来半闲堂已经派出了段京和仇钱,崇关里便不应再妄动士卒。但瘦高男子仍然放心不下,不顾大梁城里的手令,擅自安排了围杀伏兵。以他的谨慎性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这个该死的大个子在衙署里关门打狗,一人碾压半营官兵,还有当街以手脚功夫就放倒近二百号捕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常常夜半噩梦惊醒。大梁城里的人未能亲眼目睹,以为崇关来信中夸大其词,以脱罪责。坐井观天想当然害死人啊
大梁城下令段京和仇钱来崇关要杀的人是黄柏,但仇钱见到那位身材异常高大的杀手同行后,立即把剑阁道上的经过一五一十与段京和盘托出,再加上瘦高男子把崇关状况细细一说,段京也觉得要刺杀的对象应该是这个杨大个子。至于黄柏,虽然是崇关的关防将军,但也只是一个单身光棍临时聚拢了一群乌合之众,没了大个子,黄柏便是没了牙的疯狗,不堪一击。
杨六郎右肩被剁断的黑绳,疯狂地蹿动挣扎,带动整条手臂不由自主摇晃抖动。
段京离杨六郎十步,站定,硬桥硬马扎在地上,双手举刀蓄势,准备毕其功于一击。仇钱则在距杨六郎五步远,调整呼吸,弓下身子,力贯双腿,随时像豹子一样暴起袭敌。
杨六郎对面临的危险仍然茫然无知,目光空洞仰望天空。段京倾身前冲如离弦之箭,同时双手持刀斜斩而下。两人接触的电光石火之间,段京千钧一击终于得手,一刀从原来的刀口直入,斩落了杨六郎的右臂。不料杨六郎的断臂处蓦然射出数根细绳,一下子钉入段京的左臂。段京只感觉左臂一麻,全身力气立即泄去,心中大惊,也顾不得后果,右手调转刀刃一挥,削断了自已的左臂,一脚蹬在杨六郎的胸口上,身体向后翻而去。
仇钱抓住了杨六郎对付段京的间隙,快若箭矢一般窜到杨六郎身后,短刀从杨六郎左肩胛插入,直至没柄。杨六郎急速向后转身,左臂横扫,呼啸成风,正中已经倒跃而去的仇钱的大腿,仇钱如中重锤,横摔而去,跌在十步开外。
城楼上瘦高男子只觉得眼前一花,校场中三人风驰电擎相碰又分开,三败俱伤,两人站人,一人躺着。急忙摇动手中令旗,四个营门突然涌入兵卒,团团把三人围住。
段京迅速奔去提起地上的仇钱,退出包围圈,消失无踪无影。
杨六郎屹立不倒,仍然懵懵懂懂,不知所措,面前的地上两只断臂,一行殷红血花。
一阵密集的弦鸣,四周箭矢如飞蝗铺天盖地罩向杨六郎。弦声久久不绝,以杨六郎为中心,周围十丈以内的地上插满箭矢,犹如水田中插的禾苗,密密匝匝,令人望而生畏。杨六郎身钉满箭矢,如一只大刺猬,却犹自不倒。
校场上静得可闻落针。
不知是谁率先吼了一声,刀斧手一涌而上。
一阵眼花缭乱的刀光斧影,很快又安静了下来,满地鲜血肆意流淌,刀斧手全躺在地上。
杨六郎高大的身影诡异地立在血泊中,双目紧闭,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似是极度痛苦,又像极度舒适,还有内心的天人交战和心性挣扎。
外围的弓弩手两股栗栗,不知是谁率先转身而逃,然后二百人的队伍如同受惊的吓的羚羊,四散奔逃,眨眼逃得一干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