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将刘昌送到院门口,停了脚步,问道:“小刘郎中,许掌柜的身子……”虽然刘昌当着许家人的面极尽宽慰,但是庄善若是读过医书的,那许掌柜喷出来的鲜血触目,怕是伤到了内里。
刘昌亦驻足,朝院内望了一眼,见许家人没有出来,都还在正房里伺候着,便道:“我也不瞒你,我看许掌柜这病怕是不大容易好了。原先便没断根,又陆陆续续的添了许多新的症候。这天气也一日比一日地冷了,若是熬过这个冬天,来年春天能慢慢地好起来,怕是还有盼头,若不然……”刘昌没有说下去了。
庄善若心中大骇,她看出许掌柜的病有些重了,却是万万没想到竟有这么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的。
刘昌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庄善若道:“我方才悄悄地改了连郎中的方子,多添了几味药,你若信得过我的话,便按这个方子抓药来吃。”
庄善若接过来,忙不迭地应道:“多谢小刘郎中,哪有信不过的道理。”又道:“家里一时乱糟糟的,倒是没能好好招待小刘郎中了。”
刘昌摆手道:“无妨无妨。”他看庄善若依旧是脸色沉静,微微地垂了头,嘴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眉间笼了一层似有还无的愁。
庄善若突然笑,道:“我倒忘了,还没向小刘郎中道喜呢。”
刘昌略略吃惊道:“你是如何知道?”
“嗯,那日在榆树庄吃大哥的喜酒,听刘福婶说的。”
刘昌恍然,点头道:“春娇知道你定会过去,也和岳母说好了要过去,可是谁知道刚诊出怀了身子,稳妥起见。还是留在家中安胎了,倒真是错过了。她还恼了我几日呢。”
“都是做娘的人了,竟还像小孩子一般。分不清轻重。小刘郎中,你帮我捎话给春娇。就说等不忙了,我便进城去看她。”庄善若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没底,眼下许家这闹得鸡飞狗跳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抽出空来进趟城。
刘昌喜道:“那敢情好,我回去和她一说,她一定欢喜。”
庄善若微微笑,看来刘昌待春娇是真心的好。春娇怀了孩子,刘昌的喜悦就像是从心里淌出来的不掺一点假。
拉了马车的枣红马在院墙边上恢恢地叫了一声,然后张了嘴卷了一蓬肥美的野草嚼了。小四坐在车辕上百无聊赖地揪了草茎玩。
“小刘郎中,该启程了。春娇怕是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刘昌却是不动,皱着眉头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庄善若有些吃惊,却也不好再催他,只听他要说些什么。
“大郎的病可好些了?”
庄善若没想到刘昌问到这个,不由微微一怔。迟疑了半晌才道:“好些了。”据说往日许家人的都是由刘郎中照看着的,也不知道刘昌知道多少。庄善若不知道刘昌问的是傻病呢还是别的什么,只得模模糊糊地答了。
刘昌白净的面皮微微发红,他有点窘:“我说这些怕是冒昧了,只是你和春娇情同姐妹。我也不见外了。前些日子我爹无意间说起许大郎的病,我真是吓了一跳。刚才我见他虽然有神采多了,但还是怔怔的。这病不比别的,发病急,想好却不容易。”
庄善若这才明白刘昌问的是许家安的痴傻病,听他急急地说了一番,知道他是好意,便微笑着听了。
“你还年轻,若是大郎的病一直不见好,你也得为自己多考虑考虑。”刘昌艰难地措辞道,“这话本不是我该说的,不过是靠了春娇的脸面白嘱咐你一句罢了。若是我说得不妥当,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刘昌说话这番话,当真是汗涔涔的了。
庄善若心中一动,感激地看了刘昌一眼。自从嫁进了许家,还没有人替她考虑过,虽然刘昌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是在庄善若听来,已经是实属难得的了。
“春娇知道吗?”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她藏不住事,便没告诉她。”
庄善若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以后也不必告诉她,她怀着身子,最怕胡思乱想。我过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太坏。”
“那以后呢?”
“以后?”庄善若神色一黯,转而又展颜道,“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刘昌点头,道:“若是有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春娇除了你之外,也没亲厚的姐妹。”
“多谢。”
刘昌上了马车,小四牵了缰绳调转车头,棕红马驾了马车自是哒哒地去了。
刘昌靠在车厢里,随着有规律的颠簸,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烈日正炽,庄善若到善福堂讨一碗凉茶喝。他是真心爱慕春娇的柔美娇憨,却也惊诧于她的大方美艳。婚后偶尔听春娇说起庄善若在娘家的种种,他更笃定她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女子,配给许大郎倒也不算是辜负了。
谁知道竟有这样不堪的内幕。
刘昌犹记得那日刘郎中喝了几杯药酒后无意中吐露实情后自己的震惊和愤怒,凭什么让这样美好的女子去陪葬自己的青春?
待到见了庄善若,她却是云淡风轻,毫无怨天尤人之色,心里不由得又钦佩了几分。
……
庄善若目送刘昌的马车远去,正要转身进去,忽听到有人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嫂。”
庄善若留神一看,院墙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疑惑道:“喜儿?”
喜儿从院墙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穿了身灰蓝的衣裳,依旧梳着双丫髻,原先顾盼有神的大眼睛却有些失了神采。
“喜儿,好久不见了,快进来。”庄善若没多想。
喜儿勉强笑了笑,缩了缩脚,道:“不了。不进去了,恰好碰到大嫂。”说着将臂弯里挎着的一个小竹篮子递给庄善若。
“这是什么?”庄善若好奇地掀开蒙在篮子上的布。
“不是什么好东西,几个鹅蛋罢了。”
“你留着自己吃好了。”庄善若见那些青白色的蛋的确要比普通的鸭蛋大上许多。这鹅蛋她也曾经吃过。有一股子草腥味,算不上好吃。
喜儿突然羞涩了。她低了头搓着衣角道:“我听人说,鹅蛋用白糖一起蒸了吃,能够安神补脑,若是拿了莲子百合一起做甜汤吃效果更好。”
庄善若拿了那一篮子沉甸甸的鹅蛋,一时没回过神来。村里养鹅的人不多,不知道喜儿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些鹅蛋。
喜儿又低声问道:“大哥可好些了?”
庄善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篮子鹅蛋是特意送给许家安吃的。她不禁含了笑细细打量着喜儿。只见她原本就纤巧的下巴愈见消瘦了,便道:“好多了,你若惦记你大哥,怎么这些天都不过来看看?”
喜儿苦笑了一声道:“那日被我娘拘了回去。日日防贼似的管着,一步也出不了门。”
庄善若不防她说得这样直白,一时倒无话回应了。
“我担心大哥,有一日趁我娘不备,想攀墙出来。又从墙垛上摔了下来,不小心摔坏了腿,养了十几日才好。”
庄善若这才回过味来,怪不得喜儿那几步走得怪怪的,忙问道:“可大好了?”
“不碍事了。”
庄善若道:“还是得好好养着。年轻时不觉得,若是留了病根,等年纪大了这腿脚可就不利索了。快别站在那里了,进来坐,我们这几日都还念叨你呢。”这话不假,前几日许陈氏是一迭声地骂那许三夫妇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倒是对喜儿,有着诸多的可惜。
“不了,我再和大嫂说几句话就走。”
庄善若便也没坚持,家里乱成这个样子,喜儿见了还好,若是被三胖嫂知道了,不知道还要怎么搬嘴呢。
“你说吧。”
喜儿突然抬起头,脸上突然带上一层奇异的神采:“喜儿的心思,怕是大嫂也知道了吧?”
庄善若一呆,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她说了下去。
“我本就有个糊涂心思,也不怕大嫂笑话,只想着能在大哥跟前帮着铺床叠被伺候笔墨。”喜儿坦然地看着庄善若道,“我从没想要更多,大嫂生得又美又贤惠,只要能容我在大哥身边,我便满足了。”
“喜儿……”
“大嫂你先听我说完。”喜儿急急地道,怕是不说便失了勇气,“先前大哥待秀儿姐怎么样恐怕大嫂也听说了,大嫂不必放在心上。按我看来,大哥待大嫂只有更好。大哥虽然这样了,可我知道,他心里都是明白谁对他好的。”
庄善若吃惊道:“喜儿,你若还愿意,我可以和娘说去。”自然是收房的事。
喜儿脸上的神采黯淡了下去,她颓然摇了摇头,道:“大哥大嫂心善,我怕是没这个福气了。”
“怎么?”
“爹娘已经辞了许家的活计,托人在宗长家新找了个收租子的活儿。眼下宗长和二老爷一家子上京过节去了,等过了这个年节我们便要过去做事了。”
“那你呢?”
“我?”喜儿一笑,“二老爷说我做事利索,让我专门在他书房伺候着。”
“你……”庄善若想到按照三胖嫂的性子,怕是不单是让喜儿做个丫鬟这么简单,话一时噎在喉咙,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大嫂,我是偷偷出来的,呆得久了,被我娘发现又是一顿说。”喜儿屈膝福了福,惨然一笑,转身慢慢离去了。
庄善若看着喜儿一瘸一拐的小小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心里是五味杂陈。
冬天天黑得早,又忽的起了一阵朔风,刮得院墙边的一棵半秃了的柿子树的叶子簌簌作响。
庄善若突然想起今儿是腊月初十,要是按往年,早就热热闹闹地准备起过年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