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宫中便有些风言风语,说皇帝自从得病,就越来越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联合着之前周莞昭一意孤行的封城,这传言也是真作假时假亦真,变得可信服了起来。许多官员最开始让周莞昭手里哪个弥天司哄的一愣一愣的,尤其是在弥天司拿出了能够牵制鬼行的药物后,更是对周莞昭手中的弥天司充满了不可怀疑的崇敬之情。
人们几乎是有些盲目的相信着关键时刻的弥天司,从最初的疫病便是这样,如今这一次鬼行,人们也以为会同上次一样,在周莞昭的带领下被化解。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初周莞昭在下令封城之时,大部分臣子都选择了沉默符合,而当他们在封城之后再想要上奏表明不恰时,周莞昭先他们一步,又将宫门悄无声息地紧闭了。
周莞昭难道从哪个时候开始,身体就已经不行了么?
贺温茂如此坚定要来,一是如今京都封城,即便他要做什么事,也很难保证被实施在各地,二来,他必须要确认周莞昭的身体状况。
他们不能等人没了,才知道皇帝大病的事情。
贺温茂道:“话虽如此,但如今京都封城,老夫即便要与在外的学生,同袍有往来也是不成的,京都里面的消息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外头尚未大乱,京都里却已经是人人抢米抢粮了!”
大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贺温茂仿佛听见了皇帝的喘气声,这是不应该的,一个年轻力壮的皇帝,喘气声比他一个老人大,如此可见周莞昭确实是病的厉害了。
周莞昭未回答他的话,兀自呼吸了一会儿,忽然嘶声地喊了一句:“叫他来!他还在干什么!”
贺温茂一愣,却见那大太监急匆匆地就往外赶,屏风后影影绰绰的晃动着,皇帝忽然间暴怒起来:“哪有这种道理!你告诉他,他若不来,朕奈何不了其他,杀他一个绰绰有余!”
这是要杀谁!
贺温茂不敢往皇帝怒火上踩,凝神屏气的站着,不到半个时辰,大太监彭荣便快步走进来,刚进去屏风,就迫不及待地报告皇帝:“先生来了。”
贺温茂心下大奇,自是不动,身后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另一种阴沉沉,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涌进来,在那人经过他身侧时,贺温茂悄悄偷眼一看,却愣住了。
那人端着一碗药,肩正腰直,面若好女,正是当初被打入大牢后,又特获得赦免进宫服侍陛下的沈平!
此人在宫里究竟是什么身份,大家都心知肚明,毕竟皇上也是人,她没有将后宫开起来,向大臣家里要男宠男妃子已经算是非常克己低调的了,救下区区一个沈平将他关在后宫,除了担心沈平借此吹枕边风之外,没什么好顾虑担心的。
这么久以来沈平低调的简直像不存在,周莞昭不仅没有表现出被男狐狸精魅惑了,反而在朝政方面更用心了,因此众人也就逐渐,刻意的将他忘了。
谁知今日此人在这个时候出现,还被彭荣巴巴的叫着先生!
他算什么先生,谁的先生?!
皇帝对他这样的上心样子,难不成皇帝的病与他有关?
历朝历代是最忌讳后宫过于受宠的,在将乱未乱的节骨眼上,仗着自己枕边人的身份,给皇帝吹风下药,是手段谋好处,或者报仇的,也从不少见。
贺温茂心中的心境立刻变得复杂了,差点就要叹起红颜祸国来。
屏风后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那个沈平在后与周莞昭小声说着什么,周莞昭忽然又发了怒,三言两语就将“砰!”的一声将那药碗打翻在地上。
贺温茂低了低头,听见里面沈平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来,很是冷静:“陛下,您若是不配合,我就是三头六臂,也没有办法。”
“什么就没有办法?”周莞昭声音上来了,怒气冲冲地叫贺温茂:“贺卿!你向来心里是清楚的,你来告诉他,毒雨究竟毁坏了多少田土,毒杀了多少人!”
贺温茂还未来得及反应,里头又是一阵响。
“把屏风去了!拦着干什么!”
连忙就有宫人来将屏风搬去了,周莞昭靠在榻上,发鬓有些歪了,但面目却仍然美艳,眼睛一竖,抓起床榻边的的一叠折子就朝姜利言扔了过去!
姜利言看上去没动,却稳稳当当的将折子全接住了,打开看了半响,点头道:“此乃天灾。”
“天灾。”周莞昭冷哼一声,道:“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天灾!”
沈平弯腰一点一点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周遭宫人欲言又止,想要上前去帮忙,却又看着周莞昭的脸色不敢动。
沈平收拾完了东西,便往下走,周莞昭问一句:“你上哪儿去?”
沈平却敢连头也不回,平静道:“去给陛下再熬一碗药。”
贺温茂看着他走过去,连眼神也都没一个给其他人,就这么跨出殿去,一个敢拦的宫人也没有。
贺温茂越发的觉得这小子嚣张起来,看着周莞昭按着自己的脑袋,刚想上前起奏,被周莞昭一抬手拦住了。
“我知道爱卿今日来是要做什么,”周莞昭慢慢地说:“无非是让我取消封城,开仓放粮,林林总总许多事,不过赈灾两件事。可朕告诉你,不可能。”
她睁开眼,眼神是疲惫的痛苦,道:“如今之事,不再是你,也不再是任何一个臣子能够有所为之事,爱卿这两日便走吧。往……”
她停了停,发现似乎没有哪里是安全的了,道:“爱卿祖籍是岭南的?”
贺温茂完全没有预料到对话会这样进展,只以为皇帝要贬他了。
“这么多年,爱卿总也给自己攒了些田产房屋?你好些年不回去了,可家里却时时来人,家中眷属也回去过,亲友来往应当是通的。”
她招了招手,彭荣带着几个宫人,便捧了那金漆的盘子来,上头的珠宝竟然堆积成了小山似的,但是鲛人身体里剖出来,价值连城的月明珠,就有几把。
贺温茂脸色复杂,他就是被贬了,也犯不着皇帝拿这么些宝贝补给他,他自清净一身来,两袖清风去。
周莞昭不容他拒绝,讲:“朕也知道这乱世中金银珠宝是最不值钱的,可总比缺了好,金买粮粮买命。等会儿便叫人悄悄的送去你府上,你给可靠的收了,大周气数不会就这样尽了,可是以后,也总不能再安稳了。”
“陛下!”贺温茂扑通往地上一跪,神情凄切道:“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今鬼行已然止住,不过毒雨而已,也总有过去的一天,我大周泱泱大朝,富庶丰饶,哪里是连这样的苦难也度不过去的?待冯将军打了羊颉小国,大周自另有一笔进账!”
周莞昭轻轻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继续道:“日后你断不可再进京,除非姜利言,宋川白,亦或者一个叫陈桐生的人有相求,他们或许还有法子保全,其余人——包括朕,再召你进京,就是一个死。爱卿明白了?”
“臣……”贺温茂坚持道:“臣不能明白!求陛下告知!”
周莞昭沉默了一会儿,竟缓缓的起身来,彭荣要去扶,被她一手挥开了。
她一步一步走到贺温茂面前,将套在外头的掐金丝的外衫一褪,贺温茂便看见她自肩膀到脖颈,密密爬满了细细的青筋,有的还在兀自搏动着,看上去如同活物。
贺温茂当即骇的脸色一变,惊呼道:“陛下!这是!”
“病了。”周莞昭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青筋如同纹身图腾一般将她的后辈后颈完全占据了,发作起来,疼的让周莞昭恨不得拿刀将自己皮肤割下来。
“朕说的那个姜利言,便是方才与我送药的沈平。我把他叫来与你见了一面,你也知道他的神态样子了。”周莞昭道:“他未必可信,但走投无路时,也不得不信一下了。”
“陛下……”贺温茂颤颤巍巍问:“陛下的病,可与他有关?”
周莞昭抚掌道:“就是了,不愧是贺相,不过他也救着朕的命。这便按下不提了吧。”
那天夜里她孤身前往姜利言的地宫,见到了拿人尸骨堆起来的浮图草,姜利言忽然说,想不想见一眼於菟。
周莞昭完全没想过在这地下室下,还有另一个更深,也更大的地宫。
那铁石嶙峋的地下,空气阴冷而沉重,姜利言引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周莞昭问:“你向来是避着它的,怎么今日敢来见它?”
“嘘。”
姜利言站立不动,忽然一低身,轻轻的将周莞昭腰间的香囊一取。
周莞昭来不及反应,铁石间一道藤蔓一样的东西从黑暗里猛的一弹,刺在周莞昭脖颈,贴上来在她颈间要咕咕唧唧地钻出一个洞来。
姜利言几步向前,拔出短刀将藤蔓斩断,周莞昭提灯一看,那赫然是一断相当粗壮的触手。
她发着抖摸自己的脖子,已经是血糊一片。
“这下就好了,”姜利言道:“我有药了。”
周莞昭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后退几步,腿软的站不住。
姜利言静静的看着她脖颈血流如注:“你身上总有些北朝的味道,引一下没关系的,反正……你原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无妨,”姜利言道:“”於菟这畜生会保你的——只要它有了神智。毕竟它要肉吃,总得有人给它养羊才行。”
贺温茂无话可讲,两厢凝滞间,忽然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殿来,喊道:“阳和侯回来了!”
周莞昭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