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红灯的间隙,孟续刹住车,从后视镜打量坐在后排的郭雁晖。
他额头上的乌青淤痕格外醒目。
刚去西湖博物馆接他,郭雁晖才上车时,孟续就望见了他额上的伤,但当时孟续在意的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风衣呢?是不是忘在博物馆里了?趁现在还没闭馆,你赶紧回去拿——”
郭雁晖打断他,言简意赅:“没忘,我送人了。”
“送人?送什么人了?不是,杭州现在这么冷,你穿这么少,你会冻感冒的,你——”
“开车吧,你开暖气我就不冷了。”郭雁晖关上车门,无意再和他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而且,我也没这么怕冷,美国比这里要冷得多。”
“我怎么觉得还是杭州冷得多?美国是干冷,这里是湿冷……”
“那是你阳虚。少纵欲,多玩玩健身环。”
“……”
这天是没法好好聊了。
还说自己在美国待久了,中文水平退化了,怼起他来嘴皮子倒挺利索。
孟续不和他贫下去,反问起他额头上的伤:“你头上是怎么弄的?要处理一下么?”
“没事。我看展的时候走神了,不小心磕到了展示柜。”
“是什么宝贝还能让你走神?”孟续调侃,“怎么上次一陪我进Met,你就打瞌睡?我还以为你最讨厌逛博物馆,最讨厌看古文物呢。”
郭雁晖脑中又浮起那张恬淡干净的脸:“这一个,不一样。”
因为她不是那些死气沉沉、沾染尘埃的文物宝藏,也不是后天人工雕镂琢磨的艺术品。
她只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是让他初次偶遇,惊鸿一瞥,就看得着了魔怔,狼狈撞上展示柜的人。
他磕到了展示柜之后,辛亏展示柜坚固,没真被撞出什么问题。赶来的工作人员查了他的证件,问了他几句话,弄清了原委后,就关闭了啸叫的警报器,还问需不需要领他去急救室处理下伤口。
郭雁晖一口回绝了,一心只想去找那个消失的姑娘儿,虽然他也弄不清这突如其来的执念是为什么。
他一间一间展览厅找过去,几乎要以为已经把她弄丢了。
汹涌的绝望蔓延开来。
他在分岔路口,挣扎着不知再往哪里走时,听见了熟悉又陌生的手机铃声隐隐约约传来:“我是鱼,你是飞鸟……”
他喜出望外,循声走去。
这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僻静角落,是博物馆的放映厅。
守门的工作人员在门口坐着,半阖着眼,也昏昏欲睡。
他的脚步声惊醒了工作人员。
她一丝不苟地替他检了票,指指里面,说:“纪录片七分钟一场,循环播放。现在已经快放完了,你等下一场吧。”
郭雁晖道谢,抬脚走了进去。
手机铃声也适时停止。
但没关系了,他已经看见了她。
她歪着头,枕在红绒软座上,呼吸匀稳地睡着。荧幕流转着纪录片的黑白映像,忽明忽暗,照得她的脸也半隐半现。隐时,他心沉;明时,他就心燥。
放映厅里除了她,再无旁人。他在她左手旁找了位置坐下,向右偏转过头,静静望着她。
她在梦里皱着眉,不自觉地将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瑟瑟发抖。
郭雁晖向上一望,看见她头顶正对着一轮通风风扇。室内没有暖气,难怪她冷。
他不假思索,便脱下身上的风衣,替她严严实实盖住。
然后,继续将她看着。
所有喧嚣浮华都离他远去了。
他望着她,觉得心很空,也很静,一团虬结烦绪烟消云散,心底拨云见日一般澄静起来。
因为除了她,所有的一切并不那么重要了。而她,现在又在他身边静静睡着,不会再和他走散了。
“民国时期的结婚证有多种誓词版式,大都写得十分优美。比如,在西湖博物馆里收藏的一本民国结婚证上,写了如下誓词:‘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纪录片放到了尾,又从头来过。
他也还没看够她,所以也从头来过。
末了末了,他不知听了多少遍“白头之约”,听到自己都能将这段誓词倒背如流时,突闻手机在他的风衣口袋里嗡嗡震动。
他忙不迭展开长臂,绕开她的身体,小心翼翼从风衣的口袋里取出手机。
不出意外,是孟续的电话。
郭雁晖深吸一口气,按掉了电话,回孟续微信:“我在西湖博物馆,马上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