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把帖子给纪逐鸢。
两人眼神一碰,纪逐鸢当即会意,说:“那就去。”
“我哥答应去,回去跟你家少爷说一声,可不要让他爹知道,省得回头找我的麻烦。”
“不会,绝不会。”小厮笑逐颜开,连忙跑走。
和阳城里一间不大的酒肆,卫济修倒在榻上,两个琵琶娘一人在喂他吃新鲜水果,另一人正在摆弄香炉。
“他还有个哥哥?”卫济修身上光滑的宁绸皱成一团一团,脖颈上酒液未干,面颊上印着少女的胭脂膏子,神色惫懒,脸色苍白中泛着隐隐的青。
“是,小人在周遭打听了一转,他哥是个武将,在吴祯手下甚得器重。想是前线休整,抽空回家一趟。”
“在军营哪儿那么容易回来,还是去打集庆的人,这小子混得不错。”卫济修想了想,说,“你去赁一只花船来,再请白家那两兄弟作陪。”
待下人走后,卫济修软玉温香在怀,却满腹心事,没待一会,急匆匆穿戴齐整,回家去了。
到得侧门上,问门房打听到老二不在家中,待字闺中的两个妹妹都未出门。这才往自己院子里去,呼来仆婢,洗漱收拾一番,让婢女过来闻了闻身上没味道,出房门到他母亲院子里。
沈书脱了外袍,换上他的旧袍子,顿时觉得自在多了。
“如果你是卫家的大少爷,真就会这么看着偌大家业,都落在他爹的妾室所生的小儿子手里?”沈书交代完了纪逐鸢不在家的三个月,他跟朱文忠在和阳城做的事情,新认识的人,渴得不行,一气喝了三杯茶。
“难得能见到朱元璋的外甥,卫焱陇带来的是他不受宠的长子,他为什么不带那个掌管了不少铺面的小儿子?”纪逐鸢盘膝坐在榻畔,他一直凝神在听,听完才说了这么一句。
沈书眼神一跳。
“对啊,为什么带卫济修出来?”沈书道,“也许另一个儿子不在家?”
“那他可以谁都不带。既然当场卫济修几乎没有说过话,卫焱陇带他出来,只是把他引见给朱文忠。”纪逐鸢对沈书招了招手,让他坐到榻上,伸手把折在衣襟内的领理平,“不像对这个长子不闻不问。”
“父子二人要是没有嫌隙,那还不好办了。”沈书本来想,如果卫济修对卫家的家产有想法,穆玄苍又查到卫焱陇偏心妾室生的孩子,对正妻不咸不淡,就有机会拉拢卫济修。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要是卫焱陇对正妻确实不好,家里的铺子给小儿子也不给长子,卫家这么大的宅院,这么多人,肯定会有人说闲话。卫济修应该也没少听,明日你就可以看看,他是真的颓靡浪荡,还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不是说他爱结交江湖人士,养了一堆帮闲跑腿,他是有意为之,还是吃吃喝喝?”
沈书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他哥在家真好,一个人想事情难免有疏漏,他身边其他人,譬如说跟穆玄苍,他不能把都元帅府的事情全交代了,对朱文忠,他又没法提暗门的事,说话总要想很多。唯独对着纪逐鸢,只要不是沈书自己要涉险,就什么都可以说。
“哥,你真厉害。”沈书眼神闪烁着崇拜。
纪逐鸢脸上微微发红,说:“也可能我全都猜错了。”
“不,你说得有道理。我上次见到卫焱陇,他现在处境也很艰难,北边儿的靠山倒了,生意愈发不好做,他想八面玲珑,那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其实也知道,只是舍不得从父亲就开始经营的人脉,数十年来送了不知道多少银钞才疏通的关系,说断就断,家里还供着一尊菩萨,只要看到这位蒙古正妻,他曾经低声下气认蒙古人作亲的场面就会一再浮现出来。”沈书渐渐理出了头绪,“他有两个妾,外头还养着一个,林凤得了他那么多钱财,还给她留下可以经营的买卖,这是细水长流的意思,就是卫家倒了,他外头养着的这个也还能过得滋润。况且,钱库的钥匙绝不会轻易给人,他亲儿子拿不到,妻妾也拿不到,反而没名没分的林凤拿着,是真宠。但就算卫焱陇对正妻一般,儿子毕竟是亲儿子,朝廷丢的地方越来越多,卫焱陇自己也很犹豫,所以把长子抛出来,虽有点冒险,要是赌对了,卫济修就上岸了。他心里不是完全没替这个儿子打算。”
“嗯,还有一件事,前几天跟你提过。鲁生第一次捎来消息给我,那天晚上师父撒了谎,说朱元璋找吴祯,如果开门的不是我,他还会这么说吗?”
沈书道:“不会,这么说吴祯就会马上去找朱元璋,当即便会穿帮。”
“是,正是因为见到的是我,师父才临时改口。后来吴祯没有问我有没有人来过,如果吴祯约了师父见面,他应该会问。”
沈书沉吟道:“也可能他们约见的时间比你在的时候晚,师父来早了。毕竟后面他们有没有再见面,你是不知道的。”
纪逐鸢一愣,勉强点头:“也有可能。”
“方才你说,暗门有人出卖你和穆玄苍两人商量好的,要在商船上用小明王的军旗的消息给卫焱陇,这两人一人去了集庆行枢密院,一人去了太平府。去太平府那人,穆玄苍的人跟丢了。既然他已经查明奸细,派去跟踪的人,应当有把握才对。除非,有手段更高明、行事更谨慎的人,替他掩护。”纪逐鸢顿了顿,迟疑道,“我一直在想,要是师父手中的密旨,是要招降,眼下起事的几方阵营,朱元璋且排不上号,他跟着我们先去了高邮,再到滁阳,甚至没同你我商量,便凭借一己之力,在朱元璋的身边当上宿卫。他原是天子的宿卫,跑来贴身保护一个不起眼的农民军头目,只是为了劝降?”
沈书紧紧抿住了唇,没有说话。他很不愿意去怀疑穆华林,甚至不想将他的目的探究得太清楚,有时候他的念头转到穆华林身上,沈书便会下意识觉得心里有一些害怕,不去想这个。
纪逐鸢握住沈书的手,搓弄着沈书细瘦的指骨,笑了笑。
“只要他不是要滥杀,我们做我们的,不同他搅合在一起便是。”
沈书嗯了一声,心中并未因此而轻松起来。回想起来,到和阳以后,穆华林大部分时间都在朱元璋身边,除了纪逐鸢被抓时,穆华林及时施以援手,平日他也不常过来。
穆华林最常说的两句话便是:你不要管了,你不要问了。
他有太多事情不想说出来,但沈书总是记得,穆华林每次循循善诱,教导自己判断形势,安身立命,教他习武,给他忠告。有时候听穆华林说话,沈书会想到他爹,甚至穆华林教给他许多他爹都不会教给他的道理,让他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能在都元帅府里谋一碗口粮,养活这么一家子人的僚属。
“别再想师父了,不然我要生气了。”纪逐鸢下地,把沈书牵起来,仔细端详他。
“你生气什么?”沈书哭笑不得。
“我回来这么些天,你不是想元帅府的事情,就是想那伙商人,现在当着我的面,还满脑子是师父的事。”纪逐鸢拈起沈书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沈书敏锐地察觉到纪逐鸢有一些紧张,可他紧张什么呢?
“既然在我跟前,你自己看不见,我能看见,你眼睛里现在都是我了。”
沈书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纪逐鸢拇指按在沈书唇上,由轻到重地摩挲片刻,低下头,轻声说:“那就想一下我,想一下咱俩。”
“这、这、那什么,有什么好、好想的?”沈书顿时结巴起来,把纪逐鸢的手拍开,耳朵通红地就想往外跑,偏偏纪逐鸢拽住了他的手,他握得很紧,不知道谁的手出汗,掌心里黏湿了一片。
“想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
纪逐鸢的声音似远又近,沈书胡乱地说:“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反正我跟着你,就是了。”
“什么都听我的?”纪逐鸢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沈书转过身来看着他,脸红得不行,他把嘴唇抿了又抿。
一股呼之欲出的情感在沈书胸腔里冲撞,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劲儿,开口道:“要是你想像晏归符……”
“沈书,开门,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怎么关着门啊?”那人又问,“是这间?”
陆约回答:“是。”
门被拍得砰砰直响。
沈书满脸通红地拉开门。
朱文忠身后跟着李垚,李垚同另外一名随从二人合力抱着一个巨大的木匣子。
“库里新存进来的一副铠甲,你不是说想要,我看过了,是元军骑兵穿的连环锁子甲,基本完好无损。”朱文忠瞥见纪逐鸢,嘿嘿一笑,“想你找来也不是自己用,不知道你哥的尺寸。小纪将军既然在,来来来,赶紧试试,看合不合身。”
沈书把朱文忠主仆让进来,表情恢复了平静,还有点走神,嗫嚅道:“哥,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