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是大唐北方的军事重镇和商业都会,隋炀帝大业初罢州置郡,曾改幽州为涿郡,直至武德元年才复为幽州。原只是河北平原北端陆路交通的枢纽,隋大业四年开永济渠,引沁水南通黄河,北达幽州。由于永济渠的凿通,作为运河终点的幽州又成了北方水路交通的中心。 正是数九时节,朔风野大,天寒地冻,但集市的热闹却并没有因为奇冷的气候而有所改变。运河之中商船云集,首尾相接,或满载货物,逆流而上;或靠岸停泊,紧张卸货。道路两旁屋宇鳞次栉比,店铺林立,百肆杂陈,店家也有着北方人特有的豪爽热情,揽客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俨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两人并肩而行,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因幽州毗邻诸多异族部落,所以集市贩售之物虽不及长安琳琅满目,却也是种类繁杂、千奇百怪。平常之物如柴米油盐、生铁丝帛,甚者,还有人当街贩卖一种中原人唤作“照夜蹄血玉麒麟”的西域珍稀异兽,身长一丈有余,高七尺许,外形极像了《述异记》中记载的犼,全身雪白,四爪殷红如血,双目幽光四射,异常凶猛。 我本就生性好奇,每每遇到稀奇古怪的事物便要驻足观赏,如此一路走来倒也玩得不亦乐乎。只是有一事令我颇感不自在,但凡认识侯承远的人见了我们,一丈开外便自行绕开了路,有些向我们打躬作揖,面上极尽敬畏之色。我自是知道其中原因的,侯承远如今颇负威名,且生性倨傲不逊,在人前又经常冷肃着面容,旁人不惧才怪,对此我也是颇感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默默走了一会,我忍不住还是扯一扯侯承远的衣袖,他停下脚步,侧头目注于我,问:“何事?” 我噘嘴回视着他道:“还问我何事,不是你提议出来游玩的吗?却又为何摆出一副臭脸,倒像是谁欠了你许多银两似的。” 他眼光瞥过四周,悄声道:“这是在外面,自然不能像在府中对着你时那般嬉皮笑脸了。” 我不解道:“这是为何?人前人后两张脸,你也不嫌累得慌,还是你想显摆显摆你这个幽州都督的官威?” 侯承远道:“我是带兵之人,自然要以威服人。” 他的话我并不赞同,遂摇头道:“以德服人者恒,以威服人者瞬。若想别人对你心悦诚服,还是要以德服人。” 侯承远大有不以为然之色,“人人皆可以德服人,但惟独我们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的将领不行。你可听说过‘以德服人,天下欣戴,以威服人,天下怨望’这句话?” 我想一想,点了点头,“略微听过。” 他接着道:“将军者,是为王之爪牙,可以为天下人惧,甚至为天下人怨,但绝不能为天下人所拥戴,否则难免不被皇上猜忌,不得善终。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这笼络天下人心的事,只得由皇上去做。” 听得此言,我不禁万分错愕,如此鞭辟入里、发人深省的见解竟是出自他的口中,简直太过意外!一时怔怔然凝视着他,触动得说不出话。 他见我如此神情,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我转回神来,笑摇着头叹道:“我以前只道你为人太过刚硬,不擅权衡变通,不曾想你竟有如此高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脑中突然闪过什么,我轻一捋鬓发,喃喃又道:“不过,类似言论,我好似在哪里听过。”垂首一阵搜肠刮肚地回想,未理出任何头绪。 他略一怔愣,清澈的眼眸中倏然有难色划过,微微张口,似乎欲言又止。 我复而抬头,望住他的眼睛,“你有话想说?” 侯承远沉吟片刻,闷闷地说:“此话是李琰当年曾说过的,这家伙虽然讨厌,但有时候说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他一面说得小心翼翼,一面将目光凝在我脸上,留意着我的神色。 我蓦地听他提及李琰,虽极力稳住了脸色,但仍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沉,一上午的好心情瞬间化为泡影,默然站立一阵,提步继续前行。 许是因为不复好心情的缘故,原先觉得热闹有趣的集市,现在只觉喧嚣恼人,埋着头一通左弯右拐,渐渐离开了繁华街道。 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口,一名不修边幅、相貌古怪的年迈道士撑头侧躺在一张密密麻麻满是补丁的草席上,半睁半眯着一双怪眼,似是睡着的样子,又似是醒着。只见那老道身旁的墙角,斜斜倚着一副破旧不堪的布幡,上书的文字极是有趣,“齐云山玉清嫡传仙法,紫微斗数、面相手相、八卦六爻、奇门遁甲、地理风水,样样精通,样样稀松。信则有,不信则无,爱信不信。” 其中“信则有,不信则无,爱信不信”这几个字写得斗大,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依那布幡上所书,这老道想必是个算命先生。我心下直犯嘀咕,他既不吆喝,又是这般懒散模样,还将招牌写得如此……别出心裁,有生意上门才真是怪事。 我驻足摊前,好奇地打量着他,半晌,老道微微睁开些眼睛,慵懒地说道:“算命看相,白银十两。” “十两!”侯承远双眉一扬,哂笑道:“我看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是穷疯了吧!” 老道眼角轻抬,剜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去去去!既然不是来算命的,就快些走开,莫要打扰老道晒太阳。” 侯承远诧异地望了眼天空,大笑出声,“寒冬腊月,何来太阳?原来真是个疯子!” 老道不以为意,兀自闭上眼睛,只淡淡道:“只要心中有太阳,随在皆是阳光普照。” 我原先也觉得老道可笑,但听他话中似乎暗藏玄机,不禁收敛了不敬之心,见侯承远再欲跟他争辩,忙趋前阻止了他,“给我十两银子。” 侯承远瞪大眼睛望住我,“这个道士言行举止似颠若狂,可别受了他的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