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比不得宫里头,也只能如此了,况且别人都吃得,我就那么娇贵,吃不得了?拿起碗筷,又往嘴里扒了两口,一面想了想,随口问傅文:“侯爷吃得清淡,他也顿顿吃的这些?” 傅文回道:“侯爷以前吃得就少,如今更是过午不食,也甚少食用荤腥,这两日就只用些干粮、清茶而已。” 我闻言不免忧心,“侯爷正值壮年,军务又这般繁重,平日里看着精神已是不济,若膳食再跟不上,怕是迟早再添新疾。” 傅文听我话中略有怨怪之意,忙低垂了脑袋,“小姐所言甚是,都怪卑职侍候不周。” 我转回神,才觉语气不妥,忙语带歉意,向傅文道:“我并无旁的意思,只是……” 傅文笑着道:“小姐忧心侯爷身子,卑职明白。” 我含羞闭口,心下暗忖,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又问:“营中可能找到多余的食材?” 傅文迟疑片刻,立时明白我欲意何为,道:“小姐若是要的不多,倒是可以找负责营中军需的李浑匀些。” “既如此,立刻去找李浑。”我搁了碗筷,霍然起身出了营帐。 与傅文一路到了军需处,里面有数人在忙活,都以面罩遮脸,分不清楚谁是谁。傅文站在门口往里扫了一眼,朗声道:“李浑何在?” 一人闻声,忙迎了上来,向傅文抱拳一揖,傅文道:“摘了面罩说话。” 那人抬手揭开面罩的一瞬间,我有些怔愣,狰狞的面具下却是一张十七、八岁少年的脸,清秀中仍带着稚气,只是那双星眸中已然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相衬的光芒,一如他腰间的佩刀般锋利森然。 李浑望着傅文,恭谨道:“不知傅大哥找我何事?” 傅文道:“想找你匀些食材物料,你可能行个方便?” 李浑爽快答应:“傅大哥开口自然不成问题。” 顿了顿,笑问:“傅大哥想要些什么?” 傅文道:“不是我要。” 他抬手指一指我,“小姐要什么,你给什么便是。” 李浑应“是”,傅文面朝向我道:“小姐若有其他吩咐,只管差遣李浑,卑职先回侯爷帐前听差。” “请自便。”我微欠身子送走傅文,便由李浑陪着在四处看起来,果不出所料,除了为数不多的米面干粮,多数是方便保存携带,又干又硬的肉类,再无旁的食材。 一圈看下来,只挑了些香辛料和盐巴,李浑不禁疑惑,“小姐只要这些?” 我叹了口气,喃喃道:“也要有东西给我挑才行呀。” 李浑讪笑道:“军营之中,自然不比别的地方。” 我四周又看了一圈,问:“可有大锅?” “有一口,小姐若要,我即刻命人去取。” 我点点头,李浑随即让军士取了锅来,又问:“小姐可还要别的? 我手抚了下脸颊,沉思了一会,回身拍了拍李浑的肩膀,笑说:“不要了,只是要借你一用。” 李浑闻言,不明所以地怔看着我,我狡黠一笑,“放心,不会吃了你的,先帮我把锅支起来再说。” 看李浑神情,不解似的,将锅提了在手,面露难色道:“小姐莫不是现在就想生火?侯爷可是有规矩的,过了用膳时间,营中不得再引火造饭。” 我笑睨着他道:“树挪死,人挪活,侯爷说不准在营中引火造饭,可没说不准在营外引火造饭,把锅支到营外的林子里头不就成了。” “这能行吗?侯爷若怪罪下来,该当如何?” 见他仍是为难,踟蹰着不动作,我从后轻推他一下,笑着怂恿:“没事的,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傅文让你听我差遣,有事自然全算在我头上。”顺手从一旁取了张弓硬塞给他,“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对了,多带些箭矢。” 李浑提着大锅,拿着弓箭,随我出了营地,走到上午闲逛的树林,选了个空旷场所,挖了坑,支起大锅,又忙着四下捡柴禾。此地山水相依,湿寒之气颇重,所以地上的枯枝大多有些受潮,两个人拾了好半晌才勉强凑够了数。汲水、洗锅,前期工夫大致妥当,万事俱备,就差食材。 想着清晨闲逛时就发现林中物产颇丰,山禽走兽委实不少,便提议与李浑分工合作,他年纪虽小,但既然跻身天策,箭术定然不差,就由他负责猎些野味回来,刚才让李浑多带箭矢便是作此打算;我则往林子深处采些山珍入菜。李浑欣然接受我的提议,提着弓,疾步如飞,风一般消失在树林中。 待得我采了口蘑、草菇回来,李浑也早已回返原地,一头山麂、一只獐子、三只野雉,外加四只野兔,可谓满载而归。 我放下用衣裙兜着的山珍,欣喜道:“收获可真不少,看来能做一大锅山珍烩了。”说着,俯身去翻看猎物,竟发觉山麂、獐子和野兔中箭的部位几乎一致,箭矢都是由眼入脑,而且力道分寸也把握得十分精确,一击毙命,箭矢又不致透体而过。心下震惊,李浑年纪轻轻,箭术竟如此了得,虽然未必比李琰更好,但已是百步穿杨,千中无二的好手段。 我发了会怔,笑望着他,赞道:“真看不出,你年纪不大,本事可真不小呢!” 听我口出赞叹之言,李浑微微有些愣神,片刻之后,才意识到我是在夸他的箭术,他得意地一扬头,“天策军可是皇上的禁卫军,本事岂会稀松平常。” 我笑问道:“谁教你的箭术?” 李浑在我身旁蹲下,回道:“是我爹教的。” 我一面伸手去拔箭,一面道:“你已如此了得,你爹的箭术一定更好。” 李浑脸上得意之色更见明显,“那是自然,我爹可是我们那一带出名的神箭手,曾以单箭猎熊,箭矢透眼而过,直入脑髓,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是是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嘛。”我含笑连着点头,将拔下的箭递还给他,随口又问,“那你爹如今在何处?” 李浑执箭的手微微一颤,面上得意之色如落潮般褪去,沉默了良久,方黯然道:“死了。” 我闻言轻“啊”一声,不经意间竟触及了他的伤心事,心中微感内疚。 脑中正措辞如何宽慰他,见他嘴角绽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眼中却分明暗蕴着泪水,缓缓道:“我家世代深居山林,以打猎为生,所以自我爷爷那辈起都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术。平日里就靠上山打些山货剥皮卖钱,之所以由眼入脑就是为了不致损坏猎物的皮毛,多卖些钱,图个温饱,虽然不甚富裕,日子却也过得和乐安稳。” 说着话,他手轻抚过箭身,“但好景不长,当时中原战火仍未平定,王世充的军队以需要木料制造攻城器械为由封了村子附近的山林。不能上山打猎,村里那些靠山吃山的人便一下子断了生活来源,为了生计,我爹与村中其他猎户投了唐军,随着李大将军转战南北,凭着一手百发百中的箭术屡立战功,从普通军士一路晋升至翊麾校尉。” 缓一缓,脸色逐渐黯淡,继续道:“武德六年,李大将军率军攻打丹阳,我爹是先锋,战前不知是谁在城中散播流言,说丹阳百姓随辅公佑起兵反唐,唐军攻下丹阳之后会血洗全城,丹阳百姓信以为真,帮着辅公佑的叛军殊死抵抗唐军,辅公佑最后战败弃城而逃。丹阳一战持续了三日三夜,极是惨烈,两军伤亡惨重,百姓死伤更是不计其数。我爹也在攻城时战死,身中了十二箭。”他微仰头望天,强抑着不让自己流泪,“爹阵亡之后,家中顿失依靠,娘苦苦撑了两年,终是熬不过,半夜在自己房中自缢了。”说到末句,李浑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 我也忍不住湿了眼眶,在战争中,不管赢家还是输家,都要承受家破人亡的痛苦。 两人沉默半晌,我抽出绢帕往他面前递过去,李浑婉拒,以手胡乱抹了脸上的泪水。我收回手,拿绢帕轻印了印眼角,问:“那你又怎会入了天策军?” 李浑凝注着手中的箭矢,回道:“李大将军念旧,将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阵亡将士遗孤集中安置在长安郊外的上野村,时时接济。贞观元年,皇上扩编玄甲骑,便征召了我们这些遗孤入营,去年,皇上将玄甲与飞骑合并成了如今的天策军。” 我会意地点点头,早先就有耳闻,李氏还未得天下之时,当今的皇上便已四处延揽天资聪颖的孤儿入府,教授兵法韬略、十八般武艺。这些孤儿长大成人,多生得骨骼魁梧,膂力强壮,并且弓马骑射,尽皆精炼,由皇上亲自统领,每战必为先锋,因上阵之时着皂衣黑甲,故称“玄甲骑”。 自大业十三年,太上皇李渊太原起兵反隋,到扫平各割据势力,再到武德九年,皇上策动“玄武门之变”夺得天下,玄甲骑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皇上视之为中流砥柱。期间,玄甲骑几经扩编,虽也有像李琰、侯承远、秦怀玉这样杰出的士族子弟加入,但兵源主要仍以征招阵亡将士遗孤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