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琰相识这么多年,虽然他依旧让人难以捉摸,但有一点我却清楚得很,只要是他做的事,从来不否认。送信的事他既然没有一口否认,定然就是他做的。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道:“塞在我房门底下的,‘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他并不回答,扭身就要走,我硬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前行,他回头目注着我说:“放手,你一个姑娘家,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朝天翻了翻白眼,厚着脸皮,耍起了无赖,“我是破罐子破摔,反正已经被人说是‘水性杨花’了,也不在乎再被人多议论一回。除非你跟我说实话,信是不是你送的?” 他见我非但不肯松手,反而越抓越紧,只得无奈承认:“是,是我让马忠写了送去的!” 我蓦地沉了脸色,鼓起腮帮子,瞪着他道:“你利用我!” 他坦然回视着我道:“我事先又不知道你的谋划,何来利用之说?” 我想了想,问:“你送这封信的目的,不是想激我下定决心对付张汝昌吗?” 李琰道:“我若想对付张汝昌,只需将他陷害忠良的罪证呈给皇上,何必再劳心费力地利用你?我让马忠给你送信,只是想提醒你留心张汝昌,没有别的意思,是你自己想岔了!” “真的?”我斜眼瞟着他,将信将疑。 “信不信由你!”他顿时肃起了面容,甩开我的手就走。 见他面色清冷,似乎不悦,我心中一慌,急忙追了过去,道:“我信,我信就是了!” 他眼睛注视着前方,一面大步而行,一面冷冷道:“你信或不信,都与我无关。” 我一急,快跑几步,斜插着拦住了他的去路,脱口就说:“上次你连累我中了鬼灵散,还撕了我的衣裳,我都没有怨过你半句,你这回倒跟我摆起脸色来了!” 他身形一僵,如玉俊脸瞬间布满了红云,有些尴尬地撇开了目光。 我一时心急,出口的话未经大脑,此时见他露了尴尬,方才回过了味,面上一阵烧烫,懊恼得直想抽自己的嘴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那鬼灵散……总之我没那个意思!”我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化解眼前的尴尬。 李琰略缓神色,目光不自然地左右游移,“此事以后不许再提!”说完,甩袖继续迈步前行。 我见状,不禁暗忖,这事儿怎么看吃亏的都是我,我一个姑娘家都没说什么,他一个大男人倒扭捏了起来,好似我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想到这里,心中怨气升腾,我快步跟上,随在他身侧,一路上唧唧喳喳扰得他不得安生,直到了龙渊阁下,才转身往掖庭而回。 五月初八,淑妃的生辰,紫宸宫相比起往年格外的喜兴。淑妃喜静,原本不愿大事铺张,但大唐自今年年初起就喜事连连,淑妃的身子又愈渐康健,皇上自是龙心大悦,特意嘱咐,淑妃今年的生辰要隆重其事,筵开百席,宴请京师所有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如此规格就是长孙皇后的生辰也不多见,淑妃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于此可见一斑。 皇上的这些举动自然都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讨得淑妃的欢心就是讨得了皇上的欢心,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是以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往紫宸宫送礼之人就络绎不绝,光是记录礼单就已将我们折腾得人仰马翻。 不过,事情虽然繁琐,但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劲,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受宠,我们这些当奴婢的脸上也与有荣焉。 还未到中午时分,送来的贺礼就已堆满了紫宸宫各处,我吩咐众人将礼物按送礼之人作了区分,凡是妃嫔所赠都放在偏厅,官员送的就摆在正厅,并让银屏和孙桂二人将偏厅的礼物清点之后一一记录,何人所赠,所赠何物,都要细细记清,毕竟这些将来都是要回礼的。 我则负责清点正厅的贺礼,正埋头清点,忽闻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醒人的清香,不禁停了动作,偱香去寻,靠近门口的几案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盆形态奇异的花,茎粗壮直立,叶宽卵形,花萼筒状,花瓣薄而狭长,最奇特的是一脉之上竟盛开着紫色、蓝色、粉色、白色、红色、绿色、黄色七朵颜色各异的花,看起来高贵典雅又带着几分神秘感,凑近细闻,清雅芬芳,香气袭人,闻之心神沉醉。 淑妃素来喜好侍弄花草,我不由暗赞此礼真是极尽巧思!不知是何人所赠,眼光掠过四处,想找名帖来看,却未能寻获,难道是送礼之人忘了? 想着这盆花出现的时间,显然是刚刚才送来的,送礼之人应该还未走远,遂出门找寻,见一陌生人影正向宫门而去,我在背后远远喊他,此人闻声非但未停,反而加快了脚步,一溜烟就消失在了门口。 我心下暗忖,这年头送了礼还不愿留名,真是件稀罕事儿。 回了正厅,便将花捧着进了内阁,淑妃正侧倚在榻上小憩,闻到花香,她凭空轻嗅了嗅,随意问道:“清香怡人,是什么?” 我俯身行了个礼,含笑回说:“回禀娘娘,不知是何人送来了一盆奇花,一茎之上竟同时开着七种颜色各异的花朵,煞是新奇有趣呢。” 淑妃闻言,半眯着双眼往我怀中看了一会,赞道:“确实有趣得很,以前可从没见过,知道这花的名字吗?” 我摇头道:“奴婢也是头一回见,得空奴婢去问问御花园的花匠,他们或许知道。” 淑妃点了点头,我又问:“娘娘,您看这盆花应当摆在何处?” 淑妃微微转头,在内阁环视了一圈,素手轻抬,指着榻旁的小案,柔声道:“就摆在此处吧,待皇上来了,方便观赏。” 我颔首应是,将花盆搁到小案上,然后躬身退出了内阁。 已近晚宴时分,翔鸾阁中灯笼高挂,宾客盈门,淑妃仍在紫宸宫梳洗打扮,而我先行至此打点晚宴事宜。 此次晚宴,皇上也邀请了一部分仍逗留长安的各国使臣,赛日娜与吐谷浑世子慕容尊王也在其列。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慕容尊王,未见之前,偶尔也会好奇,这个吐谷浑的世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怎会莫名其妙看上我这个宫女?今日一见,倒是有些出乎所料,并不似我想象中的塞外男儿那般粗犷豪迈,眉宇之间反而有些书卷气,相貌虽不及李琰那般鸾凤之姿,却也是唇红齿白,文质彬彬。听闻慕容尊王的母亲是汉人。 侧目打量慕容尊王之时,他的目光也刚巧落在我的身上,两人就这么毫不掩饰地对视,竟无丝毫不自在的感觉。他定定看了我一会,垂目沉思起来。我则很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又正好与赛日娜火辣辣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她面无表情,眼神坚定之余仍夹杂着一丝嫉恨。因孙桂之事她仗义执言,我如今对她怀有感激和好感,遂微笑着朝她俯了俯身子。 我的举动倒是让赛日娜有些吃惊,面色微带惊异,怔了一会,起身离席向我走来,一旁的涅日轮布也急忙站起,紧紧跟随,许是担心赛日娜又要与我起了冲突。 三人离了热闹喧嚣,寻了个方便说话之所,赛日娜转身瞅着我,说:“别以为你跟我示好,我便会与你讲和。”口气仍是咄咄逼人。 我并不在意,含笑道:“奴婢并非示好,而是对公主诚心诚意地感激。”一面又向她敛衽一礼。 赛日娜诧异道:“我可想不起做过什么能让你感激的事。” 我含笑道:“孙桂挨罚那日,多谢公主仗义执言。” 赛日娜秀眉微拧,想了会,会意地“哦”了一声,旋即展眉道:“我不过是有话直说,不用你感激,总之,对于云中侯,我是一步也不会退让的!” 绕来绕去又绕到了这个话题,我叹气道:“公主,并非奴婢想跟您争什么,这是他的选择,您可明白?” 赛日娜道:“明白,你无非想说他喜欢你,却不喜欢我。你们中原有句话叫‘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 见她心意坚决至此,我再不好多说什么,略感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静思了半刻,道:“奴婢想问公主一个问题。” 赛日娜半仰着下巴,朝我点了点头,“有话就说。” 我问:“公主为何喜欢云中侯?” 赛日娜纤指顶着下巴,撅着嘴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回道:“没有理由,就像那日云中侯所说,‘情不问因果’,我从第一眼见他就觉得喜欢,没有为什么!” 我又问:“可你了解他吗?他若是个坏人,你也喜欢他?” 她惊讶地怔看着我,似乎这些话不应该出自我的口,片刻后,蹙眉道:“我不知道你问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就算他真是个坏人,我还是一样喜欢他。而且,我相信我的直觉,一个会对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露出怜悯之色的人绝不会是坏人!” 她回看着我,反问道:“你呢?” 被她猝然问起,我一时有些发蒙,只是睁大眼睛,“啊”了一声。 她重复又问:“你为何喜欢他?” 我为何喜欢他?这个问题我也常常问自己,可始终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