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未尽,听贺罗鶻道:“我还要面见皇上,就先告辞了,改日得空再来探望姑娘。”我忙俯身相送。 回掖庭放下包袱,又想起去看望孙桂。才到门口,就听得屋里断断续续的□□,想来这五十板子也绝不好受。 我进门时,孙桂正趴在榻上,见到我来,他忙半撑起身子欲起,一面微喘着问:“姐姐怎么来了?” 见他一头冷汗,我忙俯身至榻边,搀扶着他又趴了回去,道:“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抽出了绢帕欲为他拭汗。 孙桂一侧头避开了,道:“姐姐亲来看我,已是折煞孙桂,怎能再脏了姐姐的帕子。” 我嗔了他一眼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我还需这般客套?我虽比你年长,可当年我初入宫时什么都不懂,多亏了你时时提醒。” 孙桂执拗不过,讪笑着不再推辞,我为他拭了拭汗,问:“你伤势如何?可上过药了?” 孙桂道:“上过药了,只是皮肉伤,不碍事的。就是疼得厉害,不过我忍得住。” 我点头道:“没事就好,刚才可把我给愁坏了。” 孙桂盯了会地面,后怕道:“今天我也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非李侯爷、侯将军出言相助,只怕我已经见了阎王。姐姐若是见到李侯爷和侯将军,先代我道声谢。” 我好笑地看着他,逗趣道:“你谢侯将军也就罢了,连李侯爷也要谢?那五十板子可是他吩咐打的。” 孙桂正了脸色,道:“孙桂虽愚钝,但谁是心性险恶,谁是用心良苦,还是分得清的。” 我敛了嬉笑,轻叹道:“算你还明白事理,没对李侯爷生出怨气。你平素也是个机灵的人,可有时候话却多了些,经过这次教训,以后切记谨言慎行,莫要辜负了李侯爷的一番苦心。” 孙桂连连点头,马上又笑着说:“其实这次最该谢的人是姐姐。” “我?”我茫然看着他,叹气道,“谢我做什么?我这次真是无能为力,只能眼巴巴的瞧着,什么忙都帮不上。” 孙桂摇头道:“我心里都明白,李侯爷和侯将军之所以肯助我脱险,全是看了姐姐的面子,我如何能不谢姐姐?”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微嗔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为何非将我与他们牵扯一起?这个白来的人情我可不担!” 孙桂连连应是,笑着附和:“他们是他们,姐姐是姐姐,以后我会分清的,不过,姐姐心善,待我好也总是没错的。” “马屁精!”我紧抿着嘴角,笑瞪了他一眼,孙桂憨笑着挠了挠头。 静了会,我问道:“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张公公?” 孙桂蹙眉想了很久,回道:“没有啊,张公公的为人这宫里谁人不知,我自个儿有几斤几两重还是有数的,哪敢开罪他呀!” 我疑惑地问:“那他为何偏拿你开刀?” 孙桂茫然地摇头,“我也想不明白,许是我运气背!” 他低头又想了会,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近前,我紧挨着他坐在榻沿,他抑着声音道:“听说自太上皇龙体欠安之后,张公公的性子就越发的急躁了,就连对自己身边的人也时常恶言厉色,动不动就拳脚相加。” 我沉思了片刻,也压着声说:“你与在大安宫服侍的小太监宋安华素有交情,他可有跟你说起过太上皇的病情?” 孙桂看了眼门口,示意我关上门,我起身行至门口,探身向外四处望了望,确认无人之后掩上房门,复又坐回了床沿。 孙桂凑上来,悄声说:“太上皇的病情不太乐观,太医诊断之后也是摇头,说是就这一年半载的事儿了。” 我一面点头,一面喃喃道:“难怪了,张汝昌是狗急跳墙,慌不择人,我看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往后的日子可真就是卧狼当道、凶险万分了!” 孙桂也是一脸凝重,默默点了点头,旋即又扯着嘴角,笑了起来,说:“我看姐姐也不必太过担心,张公公就算再恶毒,也不敢将坏水往姐姐身上泼,他不怕李侯爷和侯将军吗?且不说李侯爷掌着天策军的兵符,九龙印玺,这宫中大半人的性命都捏在他一人手中,张公公得罪不起。就是侯将军,张公公也得忌他几分,他若敢将坏主意动到姐姐身上,就侯将军那性如烈火的脾气,还不一枪挑了他。” “又拿我开涮是吧!”我斜瞟了孙桂一眼,但细想之下,他说的确也是实话,仗着李琰和侯承远的庇护,我自然可以趋吉避凶,但孙桂和银屏呢?这次孙桂侥幸才逃过一劫,但难保类似的事不再发生,一个人运气不会永远那么好的。 想着,又不由叹气,如今侯承远回了幽州,若再有事发生,恐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至于李琰,眼下虽然大权在握,但世事难料,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高处不胜寒哪! 默然思量了许久,我长叹道:“我们不能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孙桂蹙着眉头,颇有些泄气地说:“单凭我们能做什么?姐姐,我现在常想起瑞锦,她惨死时的模样总是在我脑中萦绕不去,我好怕!我怕最后也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听他提起瑞锦,我又不禁心伤起来,她是我入宫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可我却亲眼看着她被杖毙在大安宫外。 我深深呼出口气,硬是挤了几分笑容,宽慰孙桂:“老话都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今日既逃过了一劫,往后的日子必定会一帆风顺的,你就放宽心好生养伤吧,我先回了。” 孙桂一展愁眉,笑应着:“姐姐慢走。” 我点点头,起身行至门口,滞住脚步,回头道:“对了,银屏让我给你带句话,她今日当值不得空,改日再来探你。”说完,拉门而去。 夜已深了,人却依然很清醒,没有半点睡意,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脑中思绪如潮,孙桂的话就如一根刺深深插在我心头,“单凭我们能做什么”,是啊,我们到底能做什么? 原以为,宫中虽然凶险,但只要谨言慎行,上下和气,与世无争,纵然不能扶摇直上,保性命无虞总是可以的。可有些麻烦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开的,即使麻烦不是冲我而来,如果让我眼睁睁看着我身边的人凭白受难,我也决计办不到。 今日孙桂的事让我对此有了更深刻的体会,那种无计可施的无力感,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 既然隐忍无法避仇,我是否应该先发制人对付张汝昌呢?虽然早在瑞锦蒙冤被张汝昌杖毙时起,我就已有所安排,只是我一直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念,不愿去招惹是非,而且时机也一直未到。 眼下太上皇病重,无法理事,正是除掉张汝昌的最佳时机,可张汝昌虽恶贯满盈,毕竟是一条人命,我无法等闲视之,一时踌躇难定。 忽然有人敲门,将我惊得从榻上坐了起来,夜已如此深了,会是何人? 我披衣而起,点亮了膏烛,轻移慢步靠到门边,谨慎地问:“是何人?” 半晌,门外都是毫无回应,我的心一下就紧了起来,透过门缝向外窥望,门口空无一人,眼光向下掠到地面,发现门缝底下塞着一封信。我赶忙捡起,凑到灯下打开细看,纸面上只写着一小行字,“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这是何人送来的?看字迹眼生得很。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我坐在灯下,细细琢磨着这句话,这“虎”莫非是指张汝昌?这是要暗示什么呢? 此次张汝昌讨好燕王李佑未果,定不会就此作罢。太上皇的一病不起,似已让张汝昌陷入困境,只要太上皇撒手人寰,张汝昌的处境必定日渐式微,他为人奸柔狡诈,向来不得幸于皇上,若无贵人倚仗,说不定皇上会找机会除掉他。这等于是逼狗入了穷巷,为求自保,他恐怕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这回是孙桂,下回还不知道会轮到谁,或许是银屏,又或许……难道真要等出了事,我再后悔? 独孤谋常指我妇人之仁,平日里我还不以为然,总觉着他们这些在刀光剑影里打滚惯了的人,心肠太硬,行事太狠。而我是个小女子,就算妇人之仁也无伤大雅,可事到如今,才感觉到妇人之仁有时候的确坏事。 我将信凑到火上引燃,看着火焰越蹿越高,心越渐坚定,这一次,我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让自己后悔! 火焰着手之际,我松开了手,信在空中旋转着焚成灰烬,化作了烟尘。俯身吹熄了灯,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腾,最后消散不见,一如我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翌日,我给花袭人写了封信,由星璇带出了宫,信中详述了我需要的一些东西,至于作何用途并未明说,因为花袭人若知道,意味着李琰也会知道,我不想让他猜出我的意图,更不想将他牵扯进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中,毕竟太危险。 几日之后,接到回信:“万事皆妥,一切照旧。” 花袭人信中所说的“一切照旧”,指的是接收方式,往常我若需要一些东西,都会借由出宫为淑妃采买所需物品的机会给花袭人传递消息,花袭人备妥之后,再安排人送进宫来。长安城中十之七八的商家都与德天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隔三岔五就会为宫里输送日常所需,他们若想夹带些东西进宫,实在是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