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竹篮,信步走向紫宸宫,一面走着,一面半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了无边际,与三年前的天空同样的明朗开阔,看起来是如此的接近,似乎触手可及。群鸟在头顶飞过,追寻着自由的空气,可我却离自由如此遥远,这三年长得恍如一世,心早已被四周高高的宫墙压抑得窒息,似乎再大的风浪也撩不起心海的波澜。 “芸儿姑娘!” 我木然看着匆匆而来的安顺,呆了半晌,才明白是在叫我,忙向他俯身施礼。 安顺笑着让我起身,道:“可算寻着姑娘了,有位贵客想见你。” 我直起身子,愣了一瞬,“贵客?不知是哪位贵客?” 安顺道:“尚书右仆射。” 如今的尚书右仆射是?我心下仍是恍然,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李大将军!” 安顺点了点头,在前引路,我紧随其后,一路上心里忐忑不定,虽也时时挂念,但想到李大将军是他的父亲,一时又不知该如何面对。 还未上到御风台,已看到李靖一身紫袍,负手凭栏而立,举目眺望着远处,清风轻扯起他的长须,袍角迎风在展动。 我注视着他的身影,心中不由感慨,李靖勇猛善战,叱咤风云,但却性情沉厚,皇上称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可就是如此的英雄,也免不了受人诬告。 记得贞观五年,御史大夫萧瑀弹劾李靖治军无方,在袭破颉利可汗的牙帐时,纵容兵士掠劫财物。皇上一时不明缘由,虽特赦不得审查,却仍将李靖严加责备,李靖不加辩白,只是顿首谢罪。后来,皇上知道李靖受了诬告,将他由兵部尚书晋升为尚书右仆射。自此之后,李靖上朝议政时再不发一言。 功绩彪炳如何?紫袍加身又如何?却仍冲不破世俗的成见。 安顺将我引至御风台后,静静退了下去。我稳住心绪,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右仆射,右仆射万福!” 李靖伫立未动,只静静看着我,待到安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上前将我扶起,温和道:“丫头,栖凤谷一别,有多少年未见了?” 一声“丫头”将我的思绪又带回了四年前的栖凤谷,那时虽也不甚自由,日子却过得简单快乐,不似如今这般谨小慎微,杀机暗藏。 回忆如潮,不停涌向心头,眼眶突觉酸涩起来,幽幽道:“四年未见,先生可好?” 李靖微笑着点头,“老夫一切都好,你呢?” 我轻轻颔首,勉强笑了笑,“奴婢也很好。” 他轻叹一声,略摇着头道:“好与不好,老夫心中还是有数的。宫中生活苦闷,规矩繁多,你又天性活泼,老夫实在不愿与你在此地相见。” 我心底酸酸涩涩,面上却硬堆着笑脸,道:“奴婢入宫三年,宫中的生活早已习惯,而且淑妃娘娘待奴婢也很是照顾,先生不必挂怀。倒是先生,平日甚少来宫中走动,今日怎么想起来看奴婢?” 李靖一捋长须,缓缓道:“老夫今日去探望淑妃娘娘,听娘娘提及你,说你聪慧伶俐,心思细致,自从你到了紫宸宫,她的病情就大有好转,所以老夫就想着来见你一见。” 我一笑,道:“那是娘娘谬赞奴婢,奴婢也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李靖低头凝注了会我手中的竹篮,忽而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道:“不管分内、分外,有些事顺其自然就好,不必刻意为之。” 我心思微动,听他话外之音,似乎意有所指,不禁怔了一会,正想开口问个究竟,听李靖又道:“老夫观你如今的穿着打扮,恬淡素雅,就知你已深明‘居后不争、锋芒暗藏’之理,老夫当年的一番苦心也算没有白费。” 我一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心想,这便是我三年里学会的另一件事,在宫中穿着打扮越平凡才越不会招人厌烦,一面微笑着道:“先生的教诲,奴婢时刻铭记在心,不敢相忘。” 李靖朗声笑了几声,频频点头道:“记得就好,记得就好,老夫不便在宫中逗留太久,你好生保重。” 我俯身相送,“先生保重!” 李靖微微颔首,略沉吟了会,转身提步而行,行至台阶处,忽又顿住了步伐,头未回,半仰起望着天边,长叹一声道:“丫头,你与琰儿的事,老夫也听说了一二,是他对不起你。也许现在说这句话已经于事无补,但是,老夫还是衷心希望你不要恨他。”说完,他健步复行,径直下了御风台。 我站在高台,遥遥望着李靖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大门外,心中苦涩之感渐生,不由感叹,恨?我如今谁也恨不起来,若说李琰伤害了我,而我又何尝不是伤害了侯承远!每个人心中都有难言的苦衷,我如今既没心思去恨,也不愿去恨,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若将来有机会放出宫,就回家侍奉老父颐养天年,若没有机会,待到容颜老去,便在庵堂中与古卷青灯共度余生。 天策军统领的人选一日不决,朝堂上的争论就一日不得停歇,如今连后宫的人也时常聚在一起偷偷议论此事。听闻几位皇子甚至托了后宫妃嫔在皇上耳边吹枕头风,扰得皇上不胜其烦,脾气是愈发的烦躁,这几日为了躲清静干脆直接歇在了淑妃的寝宫——紫宸宫。 淑妃生性寡淡,对于紫宸宫以外的事从不愿多问,所以皇上总是乐意向淑妃倾诉烦心事,淑妃也只是静静倾听,温语抚慰。也许正是因为淑妃的与世无争和温柔似水,皇上才会对她格外的宠爱。只是淑妃早年因生育安康公主致使身子落下了顽疾,皇上平日里虽时常来问候,却很少在紫宸宫中留宿。 皇上难得留宿宫中,淑妃自然是万分欣喜,早早地就让我准备了川贝冰糖炖雪梨,说是皇上近日面红目赤,肝火旺盛,让他去去肝火。 自膳房端了川贝冰糖炖雪梨,还未到紫宸宫门前,远远就看到孙桂正与一人在交谈,看那人身影,似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小太监周亮。 二人神情谨慎,行为鬼祟,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心中犯了狐疑,遂贴着墙边,轻移慢步地靠了过去,隐在柱子后面探头静听。 周亮道:“你说这天策军统领的人选皇上心中可有了主意?” 孙桂道:“你在皇后娘娘宫中当差都没听到风声,我又怎会知道?” 周亮又道:“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最疼的是淑妃娘娘,平日里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淑妃娘娘,你就真没听到什么?” 孙桂道:“你都说了是心事,又怎么会让外人在场?况且,皇上的心事,谁敢去听,就不怕掉了脑袋?” 周亮叹了口气,“这事儿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了结。” 孙桂轻笑了声,略带嘲讽道:“了结与否跟你有何干系?你这个小太监倒是操起了皇上的心。” 周亮瞥了孙桂一眼,“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皇后娘娘也是烦心不已,太子殿下和越王殿下每日都来甘露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名为探望,其实就是想探口风。这事儿一日不了结,皇后娘娘就一日不得安生。” 孙桂默了一会,道:“如今外界已有传言,天策军的统领会从那些出身玄甲骑的年轻将领中挑选,你说哪位将军最有可能?” 周亮想了半晌,缓缓说:“依我看来,左卫中郎将程怀亮、右骁卫将军秦怀玉和翊卫中郎将独孤谋三人都有可能,论本事、功绩个个是拔尖的,而且又都是驸马,外人再亲又怎及女婿贴心。” 孙桂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还有两人也有可能。” “哪两人?” “左屯营中郎将柴哲威,他可是皇上的亲外甥,还有靖边侯,侯承远,他这两年驻守幽州,北慑戎狄,功勋卓著,深得皇上喜爱,前段时间皇上还加封他为忠武将军,风头正盛。” 周亮一拍掌道:“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前两天皇上下诏命侯将军回京述职,正好是这档口,未免也太巧了些,说不定也跟此事有关。” 孙桂摸着下巴,道:“潞国公掌了吏部,负责考核、任免四品以下官员,若侯将军再统领了天策军,那侯家在朝中的声势可真是如日中天了,往后咱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可都捏在他手里。” 周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轻笑了起来,看着孙桂道:“若真是侯将军,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此话何意?” “你装什么糊涂,侯将军与芸儿姐姐关系非比寻常,这是人所尽知的事儿,你平日里跟芸儿姐姐最是亲近,她还能不照应着你?” 孙桂四下看了一圈,突然抬手就给周亮的脑壳上来了个爆栗。 周亮咧嘴“哎哟”一声,瞪着孙桂,“你,你打我作甚!” 孙桂回瞪着周亮,轻斥道:“你小子还真是没眼力劲,明知道芸儿姐姐最不喜欢别人提这茬儿,你还敢说!” 周亮揉着脑袋,嘟囔道:“这不没人嘛。” 听到这儿,我心中也暗暗责道,打得好!好你个碎嘴子的周亮,平日里也从我这儿得了不少好处,今日倒是在暗地里编排起我来了。想着就有气,不想再听下去,故作声音,装咳了几声,从柱子后面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