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瀑,衍明殿前那株早已凋零的银薇仿佛不堪月光之重。 多年前宫中银薇开得最盛的是田氏的鸿台殿,当年田氏盛宠,赵珣着意自鸿台殿移了一株到衍明殿,更令田氏卓然傲视后宫,连江皇后也不放在眼中。 那年姐姐有孕,花开最盛时赵珣折了几枝给姐姐,直至花萎,姐姐也不舍丢弃。那年偶有深夜无眠,银薇捧在掌心累累的一簇,月光下愈发莹白可爱。姐姐说,衍明殿的银薇花开时如云雾翻涌于青山,华阳殿的木兰失色多年,总不及这银薇日日春风。 看久了衍明殿的寒月冷檐,颊边也染了凉意,进殿见杨符忠出内殿,我忙道,“陛下醒了么?” 杨符忠点头道,“方才奴婢偷懒打个盹,陛下自取了水进下,现已睡下了。” 如此平静过了几日,皇帝病势不复前日沉重,广阳王来往日渐频繁,只是再未与我说话。衍明殿外的长辰卫已尽换为广阳王府府卫,伍敬信之外,衍明殿许进不许出。 暗夜空净,有人破窗疾入。 “有刺客!” 我惊起高呼急奔进内殿,衍明殿大乱,宫人奔走呼号,三个遮面黑衣人挥剑杀出血路冲进内殿。 我与杨符忠密密将皇帝护在身后,刺客与我已只有三步之距。 瞬息间几道风响,胸口穿了剑的刺客扑倒,我忙错开,他的头撞于地,骨裂声与他手中长剑劈落引致的杨符忠的尖锐叫声震得耳内生疼。 少时,广阳王到。 伍敬信已将刺客尽数捕杀,我瑟瑟捧着热汤,广阳王惶恐奔入,“臣死罪!” 皇帝连连重咳说不出话,华袤随后奔入,为皇帝诊脉令随侍去煎药,又欲为我问脉。我按住胸口只指了杨符忠,杨符忠腿伤不轻,已然痛晕了过去。 皇帝服了汤药沉睡至天光大亮也未醒转,广阳王忧虑道,“王妃还是回扶祥殿更衣歇息。” 衣衫的血迹已干,我冷冷道,“奴婢信不过殿外侍卫。”回身看向他,“殿下可已查出刺客来处?” 广阳王眉头一皱,“这三人不是宫中人,只是并未留下活口。” 我遽然起身,“还请殿下为陛下解惑,为何衍明殿换了守卫便出现刺客,刺客又如何能在众目之下进得衍明殿!” 广阳王眸色深沉,不辨喜怒,“还请王妃为本王解惑,为何王妃今夜在衍明殿?” “我不是奉殿下之命照拂陛下么?”我似笑非笑,“广阳王若疑我便请拿了我去审,我是熬不住刑罚的。” “王妃言重,是本王唐突了。”广阳王亦笑道,“如此,本王彻查过再向陛下复命。” 衍明殿初换守卫皇帝便遇刺,广阳王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干系,也瞒不住。此事传出必会震惊朝堂,只要哥哥能进宫,我便有了胜算。 可直至黄昏,未见哥哥入宫,亦未有朝臣入宫问安。 衍明殿再次更换守卫,由广阳王的府卫与伍敬信的长辰卫同守。我立身于阶下轻笑了,“伍将军堪当大任。” 他只是微俯首,“末将惶恐。” 风雪掩住了宫门旁的微弱灯光,我摇头道,“掌中之物未必在掌握之中,死生有命,委实有人力所不能及之处。” “王妃……”他顿一顿,终轻声开口,“末将终有负王命,请王妃降罪。” 他说的是王命,而非皇命。 自他对我坦言来历我已始猜测,前次令他传信与哥哥,试探之下,已近断定他誓死效忠的不是皇帝,而是霍鄣。 雪粒击在面上有轻微的痛楚,我抚一抚面颊,“为何不早些告与我?” “末将曾是江亶驭下之人,亦得先帝与陛下信重,”他半躬了身,“王有令,若遇突变,末将能否博得王妃信任只能凭末将自己。” 他话中之意,若他贸然告与我他是听命与霍鄣,我必是不信的,而我也确是几经试探方信了他。他与周桓朝或冯霈都是不同,他那一句曾是江亶驭下之人亦得先帝与皇帝的信重,便是他前路中最大的限碍。 霍鄣信他,也要他证明自己是如何全心效忠。 我看一眼他身侧的剑,缓缓笑道,“我一介妇人,得了我的信任于将军也无甚裨益。将军来日如何,惟有凭将军自己。” 无论广阳王是否知晓伍敬信是霍鄣的暗子,但只要我和伍敬信在宫中,他便不能恣意掌控皇帝。而在短时内除去我的最佳之法便是行刺皇帝嫁祸于我和伍敬信,这样他即可名正言顺的接管长辰宫戍卫。 我吩咐伍敬信引诱广阳王想到借行刺嫁祸于我,又在守卫上露出空门,幸而伍敬信得力,不过两日里,广阳王果然入瓮。 身藏弘丘王府徽记的刺客在进殿前已伏诛,而后进殿的几人正是伍敬信遣出的死士。广阳王一看便知不是自己密遣的刺客,这样相互挟制,总不至于被人完全控制。 回首望过衍明殿的殿宇,若我最不愿的万一真的存在,也算是给自己留了足以候到霍鄣归来。 行刺皇帝的罪名将是除去广阳王的利器,可这一桩罪名或难将广阳王置于一击必败之地,我当再备一柄利剑。 我更盼着,那另一柄利剑除去的只有广阳王。 次日朝会时辰初过,哥哥与众朝臣入宫问安。 问安间隙,哥哥随我进了侧殿,未坐定便道,“广阳王入朝本就根基不稳,此间又出了这等大事,他难以辞咎。”他静默少时,又问我,“你还要留在宫中?” 我几番催促,他却并不急于离宫,反而附在我耳边道,“陛下此次出痘外间是在广阳王入宫后而得知,目下看陛下虽渐愈,可你原本应在京郊此时却在宫中,宫外已尽知了。” 我惊得停住了喘息,虽知广阳王是认得我的,可我以为便是我认了,他也不会在我身上大作文章。 可见是兄弟,利用女子的手段也是相近的。 皇帝出痘后我最先入宫又没有对外宣告,虽说是为了防范有人借机生事,但广阳王入宫无疑已将我置于难以自辩的境地,到时广阳王反诬我借皇帝出痘图谋不轨我即使有皇帝护着也辩不清!一旦我不能脱身,连着霍鄣都要被牵连进去,我一时思虑欠妥,或许将连累得霍鄣苦心多年创下的基业一夕倾覆! 我只觉得双腿发软,哥哥忙扶住我,镇声道,“你奉姐姐口谕入宫为她取衣,因痘症滞留宫中。姐姐那里已这样应对旁人,你也要记住。”他压低了声音,“朝中有周桓朝与沈攸祯,你尽可放心。但京军离京前隐有调兵之相,只是不知是谁调动又是针对谁。阿珌,此时你万万不能失了方寸。” 手臂被哥哥握得隐隐发痛,我恍然醒过神来,笑道,“他可有信送回来?” 哥哥笑一笑,右手向袖内一探,“你入宫后北境的信便是送到我那里,我可没有偷看。” 掌大密函的下角是霍鄣手书的“齐”字,我曾与他约定,非到急时不用双道火漆封缄送信,而这两封密函,皆是双道火漆封缄。只是看哥哥的神情,外面应还在掌握之中。 双手合扣住密函,我垂眸道,“你护好几个孩子,我总能脱身。” 送哥哥出殿,却见伍敬信立于宫门之外目视众臣离宫。待朝臣尽离去,我与哥哥比肩缓行,隐约听了伍敬信一句,“成谦,你实不必请罪。” 宫门之内有人微微侧一侧身,果然是胡益。 他正要说话,许是觉察了我与哥哥,转眸看过旋即行礼。 我仍是一身宫女装扮,止步于哥哥身后,听哥哥回过礼笑道,“北境战事未平,胡司直在京中亦是劳苦。” 胡益只是凝眉冷声,“职守所在不敢称劳苦,武城公非军中人,不必为军中事劳神。” 伍敬信面色陡僵,哥哥却是不以为意,含笑道,“那么,成谦,京中近年多有商肆贩售清平郡的竹简,你可知哪一家质色上乘?” 胡益这方缓了容色,“自是顼典肆最佳。” “顼典肆从前的竹简刀笔质色寻常,更不曾听闻有清平郡的竹简,想来是我长久未留意过了,”哥哥笑道,“成谦,可愿同去,教我一辨真伪?” “署中尚有几桩要务,”胡益行过一礼,微有几分笑意,“武城公只管去便是,若顼典肆的清平竹简非真,我自去查了顼典肆。” 言毕,竟是径自离去了。 哥哥回首,眸中尽是笑意,又与伍敬信见过礼亦离去。 归扶祥殿启火漆,两封密信按日展开。前面的一封空空无字,后面的只有一个字。 安。 无字便是没有需忧急的要事,可这没有要事,于我已是最紧要的事。那一个“安”字的尾锋微散时,我始觉已落泪。 四日里哥哥再未进宫,却是自边境传来军报,霍鄣经□□关兵发乌州。 战起前,早已远远北遁的旧时乌胡旁支王族与和赫勾连,以半幅土地为酬换和赫许诺出兵相护乌胡复国。 乌州每年只有五个月的暖日,地域广阔人烟稀少,以渔猎为生的百姓生来骁勇。若得和赫相助,乌胡人便可完全掌控乌州入中土的通路,和赫更是多了一条可恣意南下侵渎中土的路。 若不平定乌胡,同有和赫各部觊觎战机,来日霍鄣大军再入大漠便会随时四面受敌。 乌胡复国之念自父亲镇绥至今已是断了二十余年,近年虽有窦承璲悍守,可终究是距中土太远,稍有人挑拨便起了妄想。 霍鄣此次战备充实,并不收惧寒冬作战。而此时以远逐和赫王庭之势断去乌胡的妄念正是最好时机,若是我,无此万全之备也断不会深入乌州。 可乌州终究深寒,此战不会过久,霍鄣会很快归京。 待华袤诊定皇帝痘症渐愈,赵胥请谕将姐姐与皇后等人迎回宫获准。皇后自沧囿下懿旨令广阳王将府卫调离长辰宫,广阳王称只奉圣旨拒受懿旨。 当日,周桓朝调动司隶校尉军护皇后与姐姐离沧囿入宫,至厚载门,有广阳王府府卫阻,周桓朝当即令司隶校尉军以危及宫城之罪缉拿,其后守于各处宫门之外。伍敬信奉谕护卫各宫殿,将府卫尽监看起。 快马归京的安广固接掌京军,长辰宫亦脱离了广阳王的掌控,众臣再度入宫问安。 圣驾前,大司农丞高渊直斥广阳王于北境战事未定之际几番阻挠京中调配粮饷,几近贻误战机。广阳王即刻反驳,两人争执不下,终是皇帝出言,责其入朝几日里言行无状,罚三年俸秩思愆。 如此,京中终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