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远远随在后面,庄太后未语泪已落,“阿琡,北境太苦太险,前次阿逊归京我便问过他可否寻机归来留在京城,可他不愿将父亲留在北境独自面对强敌。我曾听阿琅道,他离京前去拜会你的父兄,阿瑾送他出京时他曾说,北境或许不久将有大战,他或许不会再有归京之机,嘱阿瑾代他照拂我。前几年总算是平安的,我原以为他所言的大战不会轻起,却又被他言中。阿逊此前从未经过大战,父亲亦已年老……”她颤颤扣着我的手,似是用尽了气力,“阿琡,你要代我保全他们。” 指端已有酸麻,庄逊……明明早知他在北境,明明知晓霍鄣北巡各地首将必会入阙墉关,可昨晚到此刻我竟从未想过我会见到他。 何时开始,我已不会遇到稍与他相关相似之事便会想到他。 而庄太后,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赵峥即位后她从不言朝政,今日她竟弃太后之尊恳求我插手军务,保全她的家人。 我终究还是逃不开这长辰宫,也早已不能逃开。 北出京城,一路山明水碧莺啼鹤翔,满目葳蕤之中携着山野的怡人香气。偶有几日山前春雨,雨后的风更较往上平途中的风要清新许多。 冯霈送来晨凫和一套近卫便装,道是霍鄣许我换马随行。 此次两万上骁军随行北巡,霍鄣引一行近卫将领在前,我的仪仗车舆在中,大军在后。我若弃车就马,前后都不会发觉,加之夜宿时我的营帐与将士营帐相距甚远,更不会露了行迹。 这晨凫在那日我的生辰过后便留在了王府,许晨凫随行又送至我的面前,他是怕我无趣呢。 可若万一被军士觉察了总是不好,我回拒过,冯霈也不以为意爽朗大笑,“如此,末将便复命去了。” 启程前我曾与霍鄣说起这冯霈,霍鄣当是记在心,又刻意命他来送衣装与马。看冯霈眉目平平,一时又想起当年他在宣政殿为霍鄣奏请封王。那时只觉得他胸中颇有沟壑,此时亲见,却又觉得他性情雄毅慷慨。 人之心性,总不能以一言定论。 暮时,大军驻营。因探得几日后将经的大河渡口有损,次日将休停一日,予前军一日去修渡口,亦是予大军一日休整。 荒野中夜露湿重,帐内置了几座方炉仍不能驱尽潮湿。梦中似有人唤我,我猛地惊醒,手未探入怀中已被按住,“是我。” 秀堇的卧榻不知何时已空了,我半遮着眼起身,“什么时辰了?” 此行姵嬿并未随侍,我的起居皆是秀堇侍奉,若非我问话,她是一字缀言都没有的。在家中时,她极少近身侍奉,此次选了她在身边,言行又是这般合心意,却也是意外之获。 自启程以来我都是布衣少年装扮,夜间也是合衣而睡,他突然到我的帐中却似不觉得有异,只将臂间的薄氅覆在我身上,“走。” 我愈发诧异,“去哪?” 他上下打量了我,转身掀了帘笑道,“再不走,便要有人看见了。” 天色已近破晓,军中静如无人。绕过几座营帐不见巡营的军士,冯霈独自守在营门前,只默然看我们出了营。 清晨的薄雾浸着水气扑在脸上凉润润的,他递过水囊和糕饼,“要走很远。” 水和糕饼都是温热的,我偏过头看他,他却只笑看着我,“我不用。” 不过两刻天光已是大亮,身后开阔地里的连营远远的隐作一条线,几座层叠绵延的小丘仿佛是立于天际。 鸟鸣不绝,林中多年积下的落叶厚厚的一层,拨开枯叶,最下的残叶已融入了泥土。出林踏草,满目幽蔚。风拂过,叶尖如水玉般晶莹的露珠落于新蕈溅散。偶有一丛青色小花绽于猗蔚草木间,十分明亮可爱。 我指着花向霍鄣笑道,“这是什么花?” 霍鄣皱着眉看了良久,我忍不住移过眼笑了,折了一枝插入发间,一步跃过他身边,“还不快走。” 未及错开他,手臂却被他捉住,“随在我后面。”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黑粗的树枝,他不时扑打周遭草丛,我缩一缩肩,“会有蛇么?” 他淡淡扫我一眼,“会。” 他故作绷着脸,我也装作惊到了,抢过他手中的树枝随手在身边扑一番。再看他时,他的眼中已漾出笑意,“没有章法,再引了蛇来。” 又自身后的树上折了一枝,他一手牵过我,“走。” 不时有兔鼠蹿过身前,顷刻间便不见了。我笑言捉一只兔来养,他却笑道,“这兔有野性,养不得,反而会咬你。” 我扬手切齿,“哪只野兔敢咬我?竟不怕我的掌力?” 穿林越丘,一处浅泊跃然眼前。流水湲潺注入浅泊,有石出于水面,踏石过溪,飞鸟飒沓于碧波缕缕金光之上,岸边青草郁郁,天际云涛卷舒,好一派江湖明净风光。 抬头看过已近午时,回首见霍鄣正笑束着衣袖,“去寻些枯枝。” 我坐下摇头,“我乏了。” 他见我果真是动也不动,也不催促我,只返身去自己去寻。 侧伏于草地,我倒想看要做什么。掘成的一处浅浅坑洞粗围了几块石,堆入枯木枝,取了火石燃起,便又见他褪了鞋袜抽出腰间的两支竹箭。 有箭却无弓,我正要问,竟见他踏入水中,屏息凝神忽而一箭插入水,抬手时已穿了一条鱼。换了一处,少时,又穿了一条鱼上来。 我只笑着看,他也不唤我,只在水中半曲了膝,偶尔抬一抬头。 回来时两条大鱼已去鳞破开,我接过他递来的一支箭,学着他上下翻烤。他笑将鱼在火上点一点,“虽有肴无蔌,还好尚可果腹。” 已有焦香扑鼻,我亦笑道,“谁说无蔌,太昭山中已吃过了。” 明明与他一样烤出的,我的鱼却是糊黑的一条,他换过我的,只咬一口便笑了,“不错。” 他烤的那条鱼一层焦脆鱼皮下的鲜嫩鱼肉比加了香料烹出的鱼更可口,我细细嚼着,含糊道,“这是什么鱼?” 他本不时将鱼在火里穿几番,听我问便将他手中的鱼递过。我忙摇头,那条鱼已是惨烈非常,敲落灰屑,尾端更是露了鱼骨。 饱腹便倦乏,搭袖在眉眼,只觉炙鱼的香气绕在口中不散。 我并未睡沉,耳中听得到他在身边行走,亦不时有些异样声响,我不觉得吵,恍惚间心中更是舒适安稳。睁眼起身时,搭得久了的手臂微有些酸疼。霍鄣整装已毕,方才烤鱼的石堆与灰烬已不见,掘坑洞时放在一边的草和土再度铺好又压了几块碎石,看不出动过的痕迹。 我揉一揉手臂又大展开,深吸旷野的清爽气息,“如此快意,这里可比京城好多了。” 霍鄣摘去我发间的草屑,笑道,“这样喜欢北境?” 我一愣,脱口道,“已到了北境?” 霍鄣低笑,“还有很远。” 很远么?行途间我愈发期盼于边塞饮马长河看落日余晖,但此时的身边人眼前景亦是不可辜负。 我看着他笑道,“这里的景致这样好,不如回去将家中照着这里改了。”说罢再度闭目深吸过,我又笑了,“不好不好,家中改得再像也只是像而已,他日若能在这里筑一间草舍住上整月最好……还是筑在林中,筑在这里会扰了原本的景致。” 乡野的风清新醉人,我想了想,再叹了,“还是不好,这里距京城太远,我虽清闲,你却脱不开身,不好不好。” 眼前覆上深沉暗影,我未睁开眼,他的气息已落下。雄悍,果决,伴着夏日娇阳的强烈炽热又混有我无法分辨的味道,犹如那一日厚载门前,他剑指长空,锐不可当。 归途并非来时路,沿林边行走,日光被树木挡住太半,身右是无际的草场,转首间,便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心跳长久不能平复,轻风拂不去唇际的灼热,我几次偷眼看着他,他却是神色如常。半边落日映染了头顶的几缕流云,他掌心的热度绵绵滑入心底。 入营时天色已尽墨,仍是冯霈独自守在营门前。 我原本便有几分喜欢冯霈的率性,然而霍鄣那般看重冯霈,他定有另有我不知的过人之处。冯霈自入军便在霍鄣麾下,随他平定江亶,亦随他往引漠关。咸平五年岁末,霍鄣将冯霈自边关调至长州任都尉,未久,刘道业举逆。而在叛报初至京时,冯霈已以练军为名亲往峪通关夺守关之权,他亲守的峪通关未如涧临关一般落入叛军之手,更将辔峡道重筑成坚固防线。至出涧临关,他亦于决战中立下功勋。他的每一分功勋都是凭借一己之力,或许这也是他与霍鄣最相似之处。 行过十余步,我忽然回身唤,“润方。” 冯霈大怔,竟惶惶退了一步。我一时忍不住笑忙掩了口,霍鄣轻扯过我的小臂将我挡在身前快了脚步,轻笑道,“你惊到他了。” 我负手轻声叹道,“被我唤一声便惊到,冯霈枉为悍将。” “谁听不出你在打趣他,”霍鄣微俯了身,“若是旁人这般唤他他必要挥剑。” “这便要挥剑?倒可惜了他的那个润字。”我更快了脚步,“快走快走,我没有佩剑,可不敌他。” 至我的营帐外,霍鄣笑容温煦,“今夜早些歇息,明日天亮启程。” 我点头,伸出的手终是只落在他的襟前,“回去吧。” 巡边这等要紧军务里,他能放开牵绊与我游走一日已是万分难为了。 穿崇山,望高云,黄昏时分渡长河,那落日的壮美难以言表。 长河边又是休整一夜,我与他并望罔极广空的莽莽河汉与面前万古滔滔的长河似将于天边一处相交,这浩瀚雄阔于心中的震动直至入了阙墉关也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