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楼,一间卧房内。
卢通走到桌边坐下。
“坐。”
“谢上师。”
徐徐行在对面坐下。
卢通看着一路跟来的弟子,道:“你爹很好,比我遇见过的许多人更好。”
“嗯。”
徐徐行很瘦,脸很白,此前没有见过血色,进入房间被热气一蒸,脸上才开始浮现出些许血丝。
“你也很好。”
卢通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推过去。
徐徐行起身接过。
卢通道:“我看了你们很久,早起、晨读、打扫、陪读、做饭,一直到睡觉前的夜读。每天几乎一模一样,时间相差最多不过盏茶。”
“我也见过上师。”
“我知道。读书的地方,从书架后换到了窗边,就是为了让我看到。”
徐徐行捏着茶杯,微微低下头。
卢通笑了下,道:“心有所求是好事,有所求,又能立即行动更是大好事,不必因此而忐忑。”
徐徐行抬起头,脸色已经完全红润起来。
卢通道:“我有一事不解,希望你可以解惑。日夜苦读、持之以恒,不是一件容易事。你父亲也是如此,可是只落得一生孤苦,不足以作为表率。白白受苦又徒劳无功,为什么还要如此?”
“我……”
徐徐行张了下口,吐出一个字又停下,思索许久,喝下一口热茶,才继续道:“不苦。”
“不苦?”
卢通挑了下眉头。
徐徐行的日子,挨冻、受饿、听人使唤,他连一天都没法忍受。
徐徐行放下茶杯,道:“世间有百毒,蠢毒、懒毒、贪毒、逐利之毒,还有束缚住父亲的畏缩之毒、虚名之毒、私心之毒,除毒时一点都不苦,还可以让心体清明。”
卢通童孔微缩,心中十分震惊。
捡到宝了。
小小年纪,竟然养出一双“冷眼”,看穿了人间百欲。
也看走眼了,小家伙根本不需要什么高人指点,只需要一个登天的机会。
“你多大了?”
“十五。”
卢通缓缓点头,抬手指向桌边,道:“磕头、拜师。”
徐徐行眼神一颤,神色终于出现变化,轻吸一口气按下思绪,起身跪倒在地。
“徐徐行,拜见师尊。”
“好!”
卢通伸出手掌,运出一滴血灵,按入徐徐行的头颅,送去四肢百骸。
徐徐行感觉浑身无处不舒爽。
一股气流从腹内涌入,升入喉间、口内,即将吐出去之前,用力咬住牙关,强行咽下去。
“嗯。”
徐徐行闷哼一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卢通更加满意,略作思索后,取出一本功法,道:“这本《逐风玄功》是古仙之法,你拿去参悟,学不会再换其他法门。”
“谢师尊赐法。”
徐徐行再次俯身行礼,随后接过法门。
“起来吧。这就是你的住处,明天早上有人带你熟悉龙舟上下。”
“是。”
卢通起身离开。
徐徐行一直送到门外,直到卢通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返回房内。
龙舟旁停了一艘小舟。
一个清瘦的中年人站在上面,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一个包袱。
卢通落在小舟上,道:“徐耳,明天有人帮你重建书院,你继续当堰后书院的夫子。”
“行儿呢?”
“我已经收他为徒。”
徐耳愣了下,道:“上师,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有和我商量?”
“徐徐行可以自己做主。”
“行儿从小就没有主意,这种大事应该我们……”
“回去吧。”
他拿过包袱,推出一掌,把徐耳连同小船一起送回码头。
龙舟上。
九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打听过了,徐耳此人志大才疏,修行不成、教书不成、开书店也不成,脾气还古怪。徐徐行……会不会受影响?”
“不会。”
卢通摇了下头。
徐耳在仙船时也开书店,看了许多书,似乎懂了很多。可惜一辈子束缚在方寸之地,“浑身才华”无处发泄,只能全部灌给儿子身上。
徐徐行,既是儿子,也是承载了一切所学、此生寄托的‘小徐耳’。
“为什么?”
“徐耳中的‘毒’,徐徐行看得一清二楚。”
……
冬去春来。
万物复苏,藏匿在深水的鱼虾、水妖等返回浅水。堰后岛上也随之焕发出生机,一艘艘船只陆续驶出。
龙舟,仓库内。
卢通盘坐不动,手中拿着一枚通红“石卵”,旁边零散摆放着许多暗红铁块。
“阵法不通,寸步难行!”
拆了三尊火麟冲天炮。
前两尊直接瓦解,内部阵法全部崩溃。第三次才终于拆开,腹内的六处核心阵法,勉强保存下两处。
石卵正是其中之一,犹如三个尺许大的红卵凑在一起。
内部密布阵法,由一层层细密圆环彼此嵌套,细面般的丝线上布满了纹路,看起来极其繁复。
他缓缓灌入法力。
纹路亮起,三个红卵依次开始鼓胀、收缩,内部迅速积蓄出一道十分凶勐的波动。
“轰!”
红卵炸开,溅出漫天飞火。
卢通伸手一招,把众多火焰揽入手内,喃喃道:“不完整,所有阵法互相牵引,仅一道阵法无法施展。”
“老爷。”
典四儿走进仓库,神色有些匆忙,道:“济国出兵了,去攻打幼狐国的狐嘴码头。”
“什么时候?”
“有人在一刻钟前看到大批战船,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交手了。”
“走。”
卢通纵身跃起,化作一条丈半雷龙,卷起典四儿朝外面飞去。
狐嘴码头。
轮廓细长,形如张开的狐狸口。中央水道仅十余丈宽,水深却极深。
“呜!”
“呜!”
急促风声接连响起。
卢通停在远处,看着码头外的战船,惊讶道:“这是什么法宝?”
济国的战船,前面是船头、后面是一轮水车。
水车缓缓转动,卷起湖水,升至最高处时,大捧湖水已经变成无数枚冰矛、水箭,雨点一般地射向码头。
攻击极密。
短短半炷香,码头靠水一侧的船只、房屋、行人等,全部冻成了一大块冰坨。
典四儿也十分意外,道:“以前从没出现过,济国的新法宝。”
“幼~”
一头丈高巨狐飞出,带着近千人停在两百丈外戒备。
水车缓缓停下。
卢通心头微缓,道:“范围不超过一百五十丈,远不如冲天炮,也威胁不到筑基修士。”
“杀!”
下方响起一声嘶吼。
战船驶入码头,数百名身披冰甲的修士杀出。
“叽!”
巨狐身旁的千余人也一起杀出。
很快,两方人撞到一起,一捧捧鲜血飞溅,冰面、泥土迅速染成红色。
卢通看了一会儿,逐渐蹙起眉头。
“不太对。”
“怎么了?”
典四儿仍盯着水车,仔细记下轮廓、构造。
他看了一眼巨狐,又扫向战船,道:“金丹境没有出手,筑基境一方三人捉对厮杀,死的都是练气境。”
之前的厮杀,元婴彼此牵制,金丹境互相搏命,筑基、练气境都是蝼蚁。现在元婴不再出现,金丹境各自坐镇一方,眼睁睁看着下面的人互相消耗。
“死!”
场中出现变局。
济国一位筑基修士,斩杀对手,接着与旁边人配合,三息间又结果了一人。
“退!”
幼狐国开始溃散。
济国继续追杀。
巨狐纵身飞起时,战船上也飞起一个大修士,一人、一狐交手几次后,巨狐散出一团黄烟,迅速遁走。
幼狐国几乎全军覆没。
济国人快速打扫完战场,劫掠一方后返回船上,快速逃离码头。
只留下一具具残尸。
卢通看着满地血水,道:“变了,以后打仗拼的是人,还有底蕴。”
“老爷,以前也是这样。”
“以前大家一起拼,以后只有最底层的普通人,比的是人多、法器多。”
他童孔微缩。
突然之间明白了济国的水车,还有幼狐国的冲天炮,这些东西都是屠戮普通人的大杀器。
“四儿,去找越神驭,告诉她我要一道阵法传承。”
“好。”
……
一天天过去。
仅仅过去一年,仿佛换了一个天地,各种新奇法器层出不穷。
磁极剑盘,一枚阳盘、一枚阴盘,尺许大小,两盘合并后可以射出铁丸、飞刃,普通人也可以杀死练气后期;
火流星,形似投石车,射出的弹丸可以化作漫天火石;
百燕巢,一种古怪飞梭,可以携带百枚燕镖,在五十丈内飞舞、穿梭、返回等。
百击弩,一人大的连弩……
殿内。
卢通坐在金榻上,拿着搜寻来的阵法书籍,一边从头参悟,一边运转法力,尝试布置粗浅阵法。
阵法,至简又至繁。
简单之处,好比水往低处流,任何人都可以看懂。
繁琐之处,掺入灵气、阵纹、镇压阵眼的天材地宝后,生出变化无数,水既可以往高处流,又可以变成水剑、水网、水妖……
楚江兰进入殿内,道:“上师,有客人拜访。”
“什么人?”
“说是上师的旧相识,叫做白巧。”
卢通抬起眼皮,散去手中法力,道:“带去招待贵客的房间。”
“是。”
楚江兰退出大殿。
卢通思索片刻,收起书本,朝殿外走去。
客房内。
白巧一袭澹绿宽袍,盘坐在长几后,衣绿、人白,像一朵盛开的荷花。
“师妹。”
卢通走向长几。
白巧站起身,神色有些疑惑,道:“师兄?”
他点了下头,摆手示意坐下。
二人分别坐下。
白巧十分好奇地打量卢通的眉眼,道:“我怎么记得,师兄似乎不是这种模样?”
“修为涨了,相貌当然也要变一变。”
卢通没有多说,直接转移话题,问道:“师妹近况如何,听说甘果立下了彻国,有没有亏待师妹?”
“没有。”
白巧立即摇头,道:“母亲也去了彻国,还成为了三殿十四阁中药阁的阁主。”
“是吗?”
卢通心里生出一些怀疑。
他问的白巧,白巧却没有提自己,而是说起了抱容真人。
“嗯。”
白巧低下头错开眼神。
卢通取出茶具。
白巧赶忙接过,开始冲泡茶叶。
他看了一息,问道:“彻国路途遥远,师妹千里迢迢赶来,碰到了什么麻烦?”
“国主命我来的,让我先转告师兄一句话。”
“什么?”
白巧停下手中动作,咽了下喉咙,沉声道:“国主说,‘害命之仇,安能不报’。”
卢通眼中闪过一道金光。
“甘果什么意思?”
“与尚麟国有关。国主听说师兄得了五尊火麟冲天炮,想买回去,另外还说,师兄若是想报仇,可以与我一同返回彻国。”
白巧继续泡茶。
卢通眨了下眼,敛起眼中光泽,脑海中念头闪动。
害命之仇……
他与万易的恩怨,知道的人不多,只有他、万易、云傲三方人手知道。
甘果竟然也打听到了。
“甘果要对万易出手?”
“嗯。”
白巧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卢通略作思索,又问道:“与火麟冲天炮有关?”
白巧没有再回应,直到茶水泡好,倒了一杯递过,才道:“有些事我不便多说,还望师兄见谅。”
卢通接过茶杯,轻叹一口气。
“师妹受委屈了。”
已经有抱容真人当靠山,而且是一阁之主。可是白巧仍然束手束脚,肯定发生了一些事情。
白巧垂下头。
卢通抿了一口茶水,问道:“活剑还在彻国?”
活剑,盘若容。
当年杀了盘家的人,夺了一座雷山,事情没有瞒住,自珍王就知道前因后果。
比仙盘家,威名赫赫,连自珍王都知道的事,应该瞒不过他们。
白巧点了下头,道:“活剑是幽活阁的阁主,监督国中百官、还有大小商会。”
卢通心头一沉,一口喝完茶水。
“彻国太远,我没有闲暇。转告甘果,若是真有要紧事,可以在逢国商议。”
“好的。”
彻国太危险。
逢国,毗邻地府国家,又是苦凰的地界,那里很安全。
谈完正事。
白巧替卢通添满茶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神色渐渐放松下来,道:“师兄还记不记得当年逃婚的事。”
“记得,怎么了?”
卢通莞尔一笑。
白巧也露出苦笑,道:“当年太自我,不光害我娘丢脸,还连累了师兄。师兄好心帮我,我却没想到帮师兄遮掩。”
“不碍事。”
卢通并不在意。
见多了同门相残、两面三刀,像白巧这种因为笨拙而犯错的,反倒十分难得。
白巧摇了摇头,笑意散去,眼中冒出几朵泪花。
“我错了,害得娘亲找到师兄,要不是师兄实力高强,换成别人,说不定会因此身死。是我连累了师兄……”
白巧越哭越伤心。
卢通神色稍动。
旧事牵人心,不过看白巧的模样,旧事只是引子,真正哭的恐怕还是眼下的伤心事。
他取出一壶酒、两个酒杯,倒了半杯后突然停下,重新翻找了许久,取出一个龟甲模样的小酒壶。
杀悲酒,号称喝了后再无悲、啼、嚎、泣之时。
早年在无忧仙船买下,没过多久就忘得一干二净,典四儿寻找山根老壶时才一起找到。
一壶仅一杯。
卢通倒入杯中,递给白巧。
白巧接过后直接一饮而尽,喝完立下不再哭泣,脸上的伤心之色也迅速褪去。
“这么快?”
“有、有毒,有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