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修珣想裴教授永远也不会知道。
就在那旅行团拥挤之中十几秒的拥抱, 他暗自偷偷地溜出去拉了几个小时的闸。
霜降世界里时间没有流速,成年的霍修珣蜷成一只在星月的萤火小船上的蘑菇,也不知安安静静坐了多久, 反正应该是很久很久。
欢喜, 难过, 各种情绪翻涌。
他实在抵抗不住,干脆放任自己被各种各样的心绪啃咬,如同沉溺在一片看不见的深湖不再挣扎, 直到终于冷静下来,才敢缓缓收拾心情回到现实中的那一幕。
等到从裴临的怀里被放出来时,霍修珣发现自己手心出了很多汗。
而裴教授是稍稍有一点洁癖的。
果然下一秒, 手上一阵凉意, 裴临抓着他的爪子从兜里拿出来。
霍修珣暗自垂眸。
结果,裴临就只是捉着他的爪子在自己的大衣上抹了抹,抹完以后又一把又塞了回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霍修珣:“……”
呼吸又开始发滞,说明在霜降世界里根本没有冷静好。偏偏一回头,赵星路楚真淮和陶小宁三个人不知何时正在他俩背后,直勾勾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俩。
霍修珣一时间又有几秒的心肌梗死。
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陶小宁他们倒是挺敢想?一个个八卦又快乐地盯着他们, 嘿嘿嘿的嘴角都裂到耳根上去了!
好不容易排队上了缆车,下面一片皑皑白雪的山林。
缆车六人座,霍修珣被裴临揣着坐一边,对面三个人三双眼睛继续眨巴眨巴地泛出关爱的光芒。
霍修珣只能撇开目光, 不跟他们对视。
裴临再没有常识, 也不至于是个完全不敏感的人。会不会被他们盯得发觉不对劲, 从此丢开他从此避嫌。
好容易到了山顶。袅袅香火缭绕、古朴钟声阵阵, 霍修珣拿着三炷香,站在殿前头一回不知道许什么愿。
虽然他从来不信神,但因为有太多想要实现的愿望,这么多年他去过教堂、寺庙、道观,世界各地的神明古迹,总是会习惯性拜一拜。
很多愿望,诉说了一遍又一遍,谁知此刻竟统统想不起来。
当当当——
钟声一阵又一阵,霍修珣闭上眼睛任由指尖香灰抖落。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站在神明面前没有必然的怨念,没有必然的渴求,更不敢再有更多的愿望。
可是,等到下山裴临再度把手揣进衣袋时,他后悔了。
他明明应该许很多愿望。
他的心荒芜太久,早已是那种得寸进尺的贪婪,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要?明明就在悸动、在渴求,永远不会知足。
……
下山以后,几个人一起去大吃大喝了一顿火锅。
大冬天的吃火锅相当应景,然而赵星路身为食欲旺盛的青少年又是肉食大户,总会控制不住全程抢肉。
霍修珣特意给裴临下的虾滑,眼看着马上要熟了,却屡屡被赵星路一捞而光。第一盘被抢走他没说什么,第二盘被抢走他还是没说什么。
第三盘,霍修珣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裴临忍不住灰眸里全是笑意。
这一只高攻低仿的傻seth,今天直到此刻才终于完全恢复正常了。男人至死是少年,他化身为普通中学男孩,幼稚地和赵星路疯狂抢食、筷子打架。
午后阳光正好,大家一起去逛各种杂货铺子,给宁宁买了好看的帽子,累了就坐在咖啡馆里发呆,又一起在山下打了个雪仗,直到黄昏时分心满意足乘车回家。
城市里已经是满街夜色。
除夕的夜晚大多数店面都关门了,整个街道在鞭炮和烟花的背景中,呈现出一种张灯结彩却又十分冷清的感觉。赵星路和楚真淮两个人笑眯眯挥手转身回家,裴临回眸,看出霍修珣脸上藏着的一丝不舍。
明明之前告诉他除夕要一起玩时,他还一脸的不屑不情愿。
街边霓虹微光,裴临心里一阵柔软。
这个人心里,其实是有多么的怕寂寞。他伸手替少年紧了紧毛领:“没关系,今晚还有我和宁宁陪你。”不会再让你孤单。
霍修珣抿唇、点头,很乖。
裴临的手却忽然有些僵住。在这之前的那几个除夕,还有曾经那没有人陪伴的一辈子。这么怕寂寞的人,又是怎么孤零零地过的呢?
……
除夕夜通往郊区别墅的路一路漆黑,而别墅的小院子,却是远远看去就闪着星光点点。
霍修珣被裴临领着从后门进,一路恍恍惚惚。
新的秋千、看到雪人,廊檐下彩灯缠绕成星辰和月亮,脚下染着白雪的石子路在这些色彩的掩映下也熠熠生辉,仿佛仙境之桥。
他垂眸,心脏微微被咬噬。
裴教授偷偷布置了那么多天的小别墅,一切果然美得窒息。
很有“家”的温馨,他好喜欢。
可惜这一切都不属于他,这一切都是裴临给宁宁做。他涩然笑笑,他能看到这么好的一切,只是沾了身边这个乖巧漂亮小姑娘的光。
身边,小姑娘一蹦一跳,声音清脆:“哥哥,我来给你们拍几张照片吧!”
说罢不等反应,就啪啪啪地开始拍。霍修珣被裴临拉着坐在秋千上、躲在雪人后面当道具,被捏着脸颊捏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陶小宁:“哈哈哈景美人更美,拍好啦。那新年快乐,那我先上楼了,哥哥还有小珣哥咱们明年见啊!”
说完挥挥手,小姑娘一溜烟兔子一样拔腿跳回了自己的房间就关了门,快得让人不及反应。
她已经跑出来玩了一整天,妈妈肯定担心了,得赶紧打电话给妈妈保平安,然后还要给小学长电话拜年,很忙的吖。何况她自己也是谈了恋爱的,当然知道电灯泡有多讨厌了!
……走了?
霍修珣不解。裴临多么辛苦才弄了这一切,今晚的主角就这么走了?
皱眉迷惑看向裴临,却见那人灰眸里也不见意思失落,反而是带着浅笑,像是夜幕星河。
指尖微微发烫,他拉他上楼。
霍修珣没有动。
他就那么愣愣看着裴临灰眸里的柔光,忽然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的期望——
屋内彩灯星星点点,他有一刻心动的猜想。
或许,有没有一点点可能。
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哪怕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概率。
潜移默化,滴水穿石,石头生花。
一如四年前的那一晚,他麻木不仁地坐在飘着淡淡青柠香的车子上,以为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永远永远不可能得到希望和救赎,然后车辆转过街角,那个人灰眸定定看着他,说了一句话,整个世界再度鲜活。
他不知道。
心脏希望彻底刺痛。
充满不安,心脏收紧,浑身血管都在叫嚣抽搐。
他琥珀色的眸看着裴临,等待他的宣判,不敢移动一丝一毫。
他现在十四岁,已经有了一副少年高挑俊美的外貌。不再是一只没有性别的小恐龙,却永远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默默在他身边不敢踏进一步,不敢说、不敢表达。
不是怯懦。
而是他清楚自己承受的极限。
从小到大,他恨裴临优秀、恨裴临无情,可说来说去内心深处一直知道这不过是气急败坏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那个人是他私藏在黑夜里恒久不灭的小灯塔。
哪怕世事无情,心脏被生生碾碎过很多次,只要灯塔不灭,他就还能活下来。
可同时他又实在是太累太累。
撑着光鲜的外壳,内里遍体鳞伤不像人样,再被扎一刀多半就死透了。绝对不可能再拿有多余的力气被嫌弃后还能笑一笑没事人一样爬起来,苟延残喘努力追。
他做不到。
所以,这大概是一个死局。
还好裴临没有感情,他甚至想过一辈子都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偷偷缠着他,默默在他身边给他养猫养鸟,给他做饭一切谈论文学和技术。
就算得不到喜爱,就算心里多少有点委屈,认了。
偷来的一辈子,又怎么样不算是完完整整的一辈子呢?
至少……
眼前一片晃眼的明亮。
是裴临拉着他的手上了楼,推开了房门。
熟悉又陌生的那个小房间里,新年夜里竟然是满地明烛,烛影倒影在屋顶,搭配着房子形状玻璃烛台在墙面上拉长的尖顶城堡。
一时间比霜降世界里的漫天星河还要璀璨漂亮。
……
原来不在霜降世界,时间也可以在瞬间定格。
满地温暖的烛光中,霍修珣恍恍惚惚。
忽然想起上辈子的某个除夕夜,他太寂寞了,于是派人去看看千里之外裴教授在公寓里干什么,结果拍来的模糊视频让他啼笑皆非。
裴临家里也是没有任何节日氛围,连窗花和门联都没有。
大年夜外面烟花隆隆,而他就那么一片漆黑中开着电视,给自己囫囵下了一碗白白胖胖的饺子,蘸醋,剥蒜,然后看电视,吃。
继而,第二年、第三年,裴教授也都是这么过的。
一个既没有低级趣味也没有高级趣味的人,一个本质上就是个脱离了生活趣味的人。他看视频看得笑死了,比惨的快感油然而生,同时又咬着牙恶狠狠地想,总有一天,把他捉过来,亲自教教他什么叫“趣味”。
而如今再一次意识到,人家根本不用他教。
岸边的灯塔不需要任何牵引和指示,也能自己足够坚定、温柔、强大。
霍修珣僵硬得整个人指尖都动不了,鼻子疯狂发酸,半晌,喉结终于动了动。
“你知不知道,”他声音嘶哑,“这么多蜡烛摆出来,很容易失火。”
裴临:“嗯,知道,不是明火。”
说着他躬身,拾起一只蜡烛放在他的手心,那蜡烛是塑料的,很轻,里面橙色的火光是灯光,很逼真,烛芯还一摆一摆的做出火焰的效果,但不是真的火。
霍修珣像是被噎住一样不做声。
半晌后,才又梗着脖子:“我更喜欢真的。”
裴临:“……”
他继续说:“你外头院子里的秋千没扎好,有安全隐患,重一点的人踩上去一定会翻。”
“彩灯也有一串没有亮。串并联关系、力学,都是初高中的物理知识。”
“……”
“你的仙人掌水浇太多水,都蔫了。枸杞也……不能那么冷还放在外面,你再这样搞下去,神仙都救不了。”
“还有。”
“还有,即使重来一次,也根本没有意义。”
“早已经什么都迟了。”
“你明知道我上辈子去过很多地方,不缺钱、吃过所有好吃的东西、玩过所有有趣的玩意。现在那些幼稚的街边零食、郊游野餐,和初中生打闹,艰涩难懂的文学名著……”
“我都不在乎。”
“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根本不是好好地重演一次,就能抹掉过去的不堪。就像一个硬盘,就算格式化无数次、重写无数次,覆盖无数次,真正存在过的痕迹可能就此抹除么?”
“染黑的东西就是染黑了,坏掉的东西就是坏掉了。重新来过视而不见,当做过去就没有发生,这种事我不相信。”
“……”
“seth。”
霍修珣没有应答。
他低着头,无法呼吸,狠狠咬住唇几乎咬出血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劣根性,才能让他即便面对是世界上最美的烛火、最好的人,还是疯了一样胡言乱语。
其实明明很简单,只要像曾经的绿皮小恐龙一样,坦率地弯起眼角微微笑。开心地围着屋子跑一整圈:“裴临哥哥我好喜欢这些啊——”
很难吗,为什么这都做不到。
“seth。”
“好了,不哭。”
裴临无奈,他早就习惯了某些人的言不由衷。
“是,一个硬盘不管格式化多少次,真正存在过的痕迹确实都还在。可一旦放进去了新东西,你重新打开,看到的就会是新的内容了不是么?”
“就像这个新年,重来一次,我们都做了不一样的事情。以后再想起,除了曾经的冷清,也会有大家一起去山上玩、吃鲜花饼和火锅的热闹。”
“会有我院子里差了一根线没接通的灯,会翻的秋千,差点冻死的小植物,有蜡烛,还有……”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外面看着很冷,树枝看着也是光秃秃的,漫天繁星却是一种钻石的蓝。
“还有整个天上的星星。”
屋子里安安静静,烛火继续摇曳。
裴临伸出手,指尖蹭掉少年脸上的咸涩的水渍。
满心爱怜,满溢温柔,无可奈何。
“好了,不哭,等明天天亮,陪我去修灯和秋千好不好?”
“我会把枸杞搬回屋子,以后你帮我养。”
“好,乖了,不哭。”
“……”
“seth。”
裴临叹了口气,他确实也想不出更多哄人的技巧。只能又蹭了蹭他的脸颊,想了想,有些笨拙地凑过去,对着咸涩的痕迹轻轻舔了一下。
“……”触感和想象中略微不同。
少年的脸颊触感和幻境里成年人的并不完全一样,非常柔嫩,像是剥了壳的鸡蛋。裴临也有些懵,刚想要多试一口,手腕被抓住。
霍修珣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断断续续:“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傻问题?
裴临刚要开口,却猝不及防嘴巴被霍修珣捂住。
“别说。”他声音颤抖,垂着琥珀色的眸,乞求一般,“什么都别说。”
裴临:“……”
他有点跟不上seth的脑回路,但看他一副呼吸困难、再难承受的样子,点头什么也没再说。
那一夜浅浅烛光,有些人居然想下楼睡沙发。
被不说话的裴临硬生生拽住尾巴捉回来摁床上,一夜安安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