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对于芦屋道满在平安京之中的作为,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除了他利用自己来激怒藤原兼通之外,其余的一切都不值得望舒放在心上。对于他们这样的修士来说,凡俗的世界已经离他们太远,无论那个世界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以天心为己心的修士都不应该感觉到困扰。
在过去的三百年中,望舒亲眼看见了自己守护的南诏灭国,更是亲眼见证的李唐王朝的覆灭。相比起一言可以撼动乾坤的李唐皇帝,扶桑的天皇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又是从望舒的角度来看,平安京离自己实在是太远,他既不能理解遇见的所有人的想法,也不能为他们的处境而感到担心。
更何况,作为在无穷时光之中,已经证得自身绝对唯一的望舒,着实晓得这历史的进程,并不是靠着单纯的皇帝心意,或者大臣的谏言,或者百姓的喜恶而决定;而是要将一段时间之内,一切种种的因果归结到一处,凝聚成一股自相矛盾的力量,也正是这种矛盾的力量,推动着整个时代的变化与发展。
芦屋道满本人,也是平安京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平安京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既然他顺应某些人心,做出了某些动作,也没有受到与他力量上持平的对手遏制,那就证明他的作为,乃是历史注定之中的一环。正如芦屋道满再藤原兼通面前所说的,结果早已注定,他不过是为这结果,找一个稍微合理一点的原因而已。
以藤原兼通对他弟弟藤原兼家的怨恨,加上藤原氏在扶桑的浩大权势,以及将来要出现在藤原兼家身旁的,那个犹如满月一般的人物,都注定了平安京将在接下来的几十上百年里陷入某种混乱。芦屋道满的出现,只不过是叫这种混乱更为有趣一些而已,并不曾生硬地对抗和扭转历史的进程。望舒对道满的这种小动作,实在是不放在心上,比起中原道门对李唐做的一切来说,芦屋道满的行为无论是从善恶两个方面,都是十分微小的。
也因为此,望舒先前并没有阻止道满的行为,现在再听朱吞童子说起,也没有什么表示。朱吞童子看着望舒一脸淡定,心中对他也是稍稍起了些忌惮,却是从他这位大江山妖鬼之主的角度来看,芦屋道满的作为,显然是要将平安京推入一个混乱的漩涡,却是叫他十分疑惑,为什么安倍晴明也好,这位唐国的仙人也罢,都不阻止道满,反而是呈现这种十分淡定的状态?
妖鬼毕竟只是妖鬼,其心智或许要比凡人高明,却永远比不上看得更远,想得更多的那一群人。
不过既然芦屋道满做了初一,那朱吞童子自然是要满怀着感激之意去做十五。此刻的他心中,已经打算借助芦屋道满引发的这一场黑暗,去平安京里找一点好玩的事情做做,无论是人类的热血心肝,还是他们见到妖鬼之时的恐惧尖叫,都是叫朱吞童子十分痴迷,竭尽全力去追求的。
源博雅所能阻止的,只不过是满月之夜的妖鬼们;其余时候,没有契约,凭他一个凡人,什么都做不了。
芦屋道满看着朱吞童子脸上的神情连番变化,鲜红而湿润的舌头不住舔舐着自己的嘴唇,便晓得自己的三言两语,已经引起了这位大江山之主的心思,便也觉得十分满意,嘿嘿笑着,端起酒杯豪饮,不再提起此事。
望舒看着朱吞童子逐渐狰狞的脸庞,也是无奈长叹一声,心中着实矛盾,暗道这朱吞童子,最终还是没能斗过道满,再不知不觉之中,落入了道满的陷阱。一旦妖鬼在平安京中更加活跃,道满所能收集到的人心黑暗就会更多,也有更多的机会,看见安倍晴明出手来退治这些抵不住诱惑的妖鬼,在他漫长的岁月里,也是一种真实不虚的调剂和趣味。
而这一切,望舒都不能干涉,只能旁观。
随着大家的情绪都逐渐高涨,喝醉的妖鬼们也是越来越多。因为妖鬼变化的人形,始终不是绝大部分妖鬼的本质,一旦醉酒之后,法力失控,便有不少妖鬼显露出了自己的本体,一时间又是弄得整个场中乌烟瘴气。朱吞童子也不得不下令叫人将这些喝醉了出丑的妖鬼驱逐出去,大厅之中的生灵便越来越少,留下的都是一些自身十分强大的妖物。
葡萄美酒酸甜适口,后劲倒也着实不弱。望舒因着是前来做客,不想驳了主人的好意,便也没有刻意驱逐酒意,而是让自己保持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下。常喝酒的人都是晓得,在热烈的环境之下,微醺其实就是喝醉之前的一个状态,很难在一群醉鬼之中保持;特别是当这群醉鬼,真的是擅长惑人心智的鬼怪的时候。
时间逐渐推移,望舒自己也是有些喝多,虽是依旧维持着元神本质的清新,情绪却也跟着大家一起高涨起来,又是听朱吞童子说起了不少妖鬼之间的事情,听起来倒也十分有趣,叫他一时间有些着迷,又是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在朱吞童子的描述之中,芦屋道满曾经许多次于妖鬼们作对。始终作为人类的阴阳师,道满就算是内心再阴暗,还是要偏向人类一些,寻常只要看见有人在妖鬼的捉弄之下出丑,他自己心满意足也就够了,要是妖鬼打算侵犯无辜之人的性命,道满多少还是会出手阻止,叫妖鬼们已经到嘴的血食落空。
而朱吞童子的话里,芦屋道满就像是一个幽灵一般,似乎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在跟妖鬼们作对,却叫望舒对他的寿命起了些许怀疑,一时向朱吞童子问道:“朱吞童子大人,照你这么说,道满大人岂不是几十年前就已经在平安京,就已经有了这么强大的法力?虽然我晓得道满大人乃是不世出的高人,也不可能小小年纪就与你们上百年的妖鬼作对吧?”
朱吞童子看了看望舒,竟是叹气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似乎几十年前,第一次见到道满的时候,他就是如今这般样子。这么多年来,芦屋道满这人似乎根本就不曾发生变化,既不曾更衰老,也没有更年轻……疑惑啊……烦恼啊……”
望舒转头看向芦屋道满,却见他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又是想起之前,道满曾经说过,作为播磨国阴阳师头领的他,与贺茂忠行是一样的身份。望舒当时还以为道满说得是在世俗中的影响力,可是现在看起来,只怕他这般话语之中,也有阐述自己辈分的意思在其中。
先前在建速须佐之男命的神宫之中,望舒看见贺茂保宪的时候,就已经顺着时光长河,窥见了他那位名镇平安京多年的父亲,却是发现贺茂忠行,已经在自己来之前就身故,死时已经是好大的一把年纪。照这么说,与他辈分相同的芦屋道满,搞不好也已经八九十岁了才是,只是因为道满实在太过肮脏邋遢,身上的油泥掩盖了岁月给他造成的侵蚀,却是叫人看不出他的实际年纪。
不过年纪这种事情,作为望舒这样已经证得长生的修士,并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在扶桑之地,没有长生法门流传,芦屋道满如何能够做到长寿,而且是异乎常人的长寿,就着实叫望舒好奇。一时间,望舒也是看向芦屋道满,斟酌着说道:“不知道满大人高寿?”
芦屋道满一副喝醉了酒的样子,可眼中的神光还是十分清澈,也就嘿嘿笑笑,见望舒实在认真,这才避开已经有些酒醉的朱吞童子,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作为人类的身躯,最长也不过百年;不过作为传颂在众人口中的概念,能够存在多久,就谁也说不定了……”
道满这话说得奇怪,望舒却是隐约明白了什么,似乎已经晓得,芦屋道满所谓的,吞噬人心黑暗,维持自身存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不过这样一来,只怕安倍晴明的存在也是与芦屋道满一般,却是不晓得他是靠着什么东西,来维持自身的存在,是对阴阳术的追求,还是守护平安京的责任,或者,是那个吹笛子的男人,也说不定。
如果将芦屋道满本人看作一种概念,一种意向,那么在朱吞童子的描述中,他一直都是一个样子,就不奇怪了。毕竟,概念不像血肉之躯,却是没有那么善变。
无论如何,众人这一晚的酒喝得是十分尽兴。因为饮酒太多,望舒和道满最终都是醉倒在了大江山之上。不过他们两人,倒也没有直接将自己暴露在妖鬼们的爪牙之下,虽是信任朱吞童子的为人,两人在睡死过去之前,还是由道满出手,布下了万无一失的结界,又由望舒对其加固。以两人的手段,这般结界只怕是整个大江山的妖鬼都束手无策,却是结界一物,原本就是一个“镇守”的意思,以芦屋道满这位当世最高明的阴阳师之一布置出来,想从外界强行打破,只怕是不可能的。
当然,凭着望舒的仙人之躯,虽是自愿被美酒醉倒,可就是摆在这里,一众妖鬼也拿他无法,原是上千年的佛兵,一口咬中他的身子,也不能伤害他分毫。至于芦屋道满,望舒可是从朱吞童子口中,听说过他有能力穿梭于阴阳两界,一众妖鬼虽然经常叫嚣着要吃掉他,心里多少也是担心他死后作祟。以道满的能力,若是化身厉鬼,只怕整个平安京,乃至整个扶桑的阴阳师都拿他无法,搞不好会像三百年前的早良亲王一般,单单凭着冤魂作祟,就逼得天皇迁都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望舒和芦屋道满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再睁眼的时候,妖鬼们已经避天照大御神的光辉而消失,先前的幻术也自然解除。从破烂不堪的木屋中醒来,望舒摇了摇头,回想起昨夜之事,露出了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