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邻川蜀的拓东节度,朱提江边,牛头山下,一处寻常蛮族村寨中,正发生着堪称人间炼狱的一幕。
今日一早,寨子的大门没能如往常一般,在日出鸡鸣之时正常打开,使得几名早起的猎户被挡在了大门面前,不能出发。众人在这寨子里过了大半辈子,也知道看守大门的老头平日里爱喝口农家自酿的土酒,保不齐哪天晚上喝得过火,第二天开门就会晚些。
众人司空见惯,也没有大声叫嚷,却是担心喊叫招来了寨子里的土司,又要责罚那贪杯的老头,损人不利己,何苦来哉。只是这几日天时正好,山中野物众多,猎户们也不愿太耽搁了时间,便叫了一个年轻的半大小子去喊看门老头起来。不料这小子过去片刻,老头的屋中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喊声,喊声还未传远,便一时噎在了喉管之中,夹杂着汩汩声响,听得几名猎户大叫一声不好,抄起手中的钢叉大刀就朝着老头屋中赶去。
只见此刻老头的屋中,已经被血水泡成了一片汪洋,看门老头的小半个身子耷拉在灶台边上,胸膛露出糊着烂肉的白骨,里面一应脏器,已经尽数消失,胸膛之下的部分,也不知所踪,看样子是零落在了屋内各处,骨肉成泥地泡在了血水之中。
而先前进来的那年轻小子,此刻正呆呆站在床边,面朝众人,脸上却是一片死灰,脖子更是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模样,脑袋歪朝一旁。众猎户见了这般场景,都是倒吸一口冷气,暗道不只是什么野兽跑了进来,竟是坐下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
众人都是打了十几几十年猎的好手,猎杀过的活物不计其数,其中不乏豺狼虎豹之类,倒也不觉得有多害怕,只是警惕地朝着四周看去,却是谁也不是瞎子,先进来那小子显然已经遭了野兽的毒手,那东西此刻只怕还在屋中。
老头的屋子并不大,也就一个堂屋,隔出小小厨房,看上去并没有能藏下野兽的地方。众猎户小心环顾,四下搜寻,有一人心肠好,想去将那小子的尸身收殓,一时上前几步,伸出手去。就见那小子背后闪电般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一把拉住了这猎户的身子,随即一股大力涌来,竟是叫他不能抗衡半分,整个人瞬间就被拉了过去,面孔贴着尸体的面孔,一声惊叫还未喊出,脖颈血脉处便是一阵刺痛,随即就听得“咯嗒”一声脆响,便被扭断了脖子。
众猎户悚然一惊,小心上前,却见一只浑身白毛的猿猱正一手按着猎户的头顶心,血盆大口咬在他的脖颈之上,正在汩汩吸血,见人过来,也不害怕,却是只顾着享受血食,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众人见是猿猱,个个都是心中一惊,却是打猎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猴子能单枪匹马杀死壮汉,大口吸血的样子。西南多山,猴子猿猱也是不少,可这些东西颇通人性,知道手持兵器的猎户并不好惹,寻常见了,都是远远躲开。就是一时热闹了这些东西,它们也不过是用石头树枝远远丢来,偶尔能将人砸死,也从不曾见过它们吃人。今日这般景象,着实叫猎户们心中一寒,却是隐约觉得眼前这猴子不是寻常之物,一时有些不敢上前。
那白毛猿猱一面饮血,一面见几名猎户手持兵器围了上来,神情畏缩,一时眼神中露出狰狞光芒,张嘴松开了先前的猎户尸体,满口鲜血,竟是口吐人言道:“好啊,瞌睡有人递枕头。本王饮了你们精壮汉子的热血,身子就能恢复许多啦!”
众人见这白毛猿猱满嘴满身都是很鲜血,竟能口吐人言,一时都是吓得呆住,心道今日怕是见了妖怪,事情不太好办。猎户们自也是听过不少有关妖怪吃人的故事,寻常日里也就是当个+消遣来讲,却是谁也不曾料到,今日竟是真的遇上了。
也是恐惧到极限就是愤怒,一众猎户中不知是谁一声怒吼道:“就是个妖怪,今天也宰掉它!”
有人牵头,众人自然是一拥而上,又见那白毛猿猱阴测测一笑,就见整个小屋之中阴风大作,陷入了一片混沌黑暗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整个寨子中上百人被屠戮殆尽,血流漂橹。那白毛猿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凡是被它杀死的凡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伤在哪里,伤口处都是地涌喷泉一般汩汩流出血浆,直到尸体中一滴血液都不剩下才算结束。这样一来,整个寨子里地面上就一时浸满了血水,间或有些许发白的残肢断臂,直如人间修罗地狱一般,叫人不敢直视。
此时此刻,寨子里最后的数十人被逼到了一处,却是这白毛猿猱似是金刚之身一般,刀砍不入,水火不侵,无论寨子里的百姓用何种方法,都不能阻拦它的脚步分毫,又是所有青壮都被它一一杀死,无人能够幸免于难,如今留下来的,只不过是些躲在家中的老弱妇孺,此刻却也被一一找出,逼到了某个角落,眼看就要遭了这妖物的毒手。
白毛猿猱今日算是大饱口福,却是前几日在蜀中被一众青城道士发现追杀,虽是占着身形灵活,一时跑脱,周身上下却也挨了不少法宝。凡人的武器对它这等级别的妖物自是无用,修士的各种神兵却是效果非凡,有的锋利无比,有的伤害元神,有的更是奇门宝物,拥有莫大神通,直逼得它不住逃窜,好容易才脱身,周身修为已是百不存一,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也是这猿猱遇上了天数,竟是逃过金沙江之后,顺着朱提江之流就寻到了这样一个山中村落,却是方圆百里之内,除了村寨再无人眼,正是它大开杀戒,享用血食,以凡人惊恐怨恨的三魂七魄补充自身损耗的大好时机。在杀了看门老头,啃噬了他半身血肉之后,这妖物便已经恢复了些许,一鼓作气,将精壮猎户尽数杀戮吞吃,更是凶威暴涨,一时屠戮了整个村寨。
眼下,这妖物看着所在角落里的数十名老弱妇孺,一时脸上露出狞笑,却是已经知道这些凡人中的弱者再不能威胁自己分毫,此刻不过是在享受他们临死之前的种种恐惧,满足自身即将入魔的心念罢了。
数百年来,中原道门修炼飞升的没有几个,修士和妖族走上邪路入魔的却是不少,其中不乏有那等可以抗衡金仙的魔物,掀起腥风血雨之后才被中原道门以莫大牺牲铲除。如今这一只白毛猿猱,也是堪堪在了入魔的边缘,只要再有几年气候,便能寻得一个结果,化身为魔。
一名蛮族妇女紧紧抱着自己怀中不满一岁的婴儿,用手紧紧捂住婴儿之口,却是怕他一时哭喊出声,惊动了眼前这尊邪魔。只是这白毛猿猱一早就盯上了女人怀里鲜嫩可口的婴儿,眼见那孩子藕段一般的手脚,也是叫他食欲大开,一时上前,伸出锋利的爪子,享受这女人眼中的绝望,狠狠一抓就是落下。
寨子里,女人的惊呼尖叫一时响起,片刻之后却又是停住,就见自己怀中的孩子毫发无损,眼前的那一尊邪魔却是呆愣愣站在原地,先前伸出的哪一只爪子,眼下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手臂,却是手肘以下,尽皆化作了虚无。
那白毛猿猱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却是自己一爪挥出,整个手臂便消失不见,而且看手肘的样子,那消失的手臂竟不像是被砍掉,而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断臂的手肘处甚至生出了一层毛皮,却是一滴鲜血都不曾流出。
这等诡异情况,叫着白毛猿猱心中一惊,却是巴蜀古来就是仙人辈出之地,它自幼听族中长辈讲述,也不曾听说过这等能够在不知不觉之中,“抹杀”了自己爪子“存在”的手段,一时也是十分警惕,四下环顾。
这一看不要紧,却是生生吓得这妖物后退了几步,就见那女人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男子。这男子身量高大精瘦,身着一件颇有先秦遗风的阔袖长裳,其上黑白花纹交错,叫人看着就觉得眼晕,脑中似有所得而又一无所得,心生烦闷。
再看那男子面貌,更是叫这妖物一时心惊,却见这男子相貌平平,似无过人之处,可仔细一看,却是能从他脸上看见诸多眼熟特征,像是那看门老头,那冲动猎户,这满寨子的尸骸,甚至他身边这名女子,一切众生相貌,都能从这男子的脸上隐约看出,凝神看去又是平常普通,着实叫着妖物心中暗惊,隐约知道自己今日只怕无幸。
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女人的身旁,却又不看那女人,只是目光投向妖物,一时开口道:“为什么要吃人呢?为什么不好好修炼呢?”
那妖物一眼之下,已经被这诡异男子夺了气势,不由自主地回答道:“吃人有什么不好!修炼那么苦,吃人多爽快!”
那男子神情依旧淡漠,语气也不见有什么波动,一时又是轻声道:“猿猱修行,比其他妖族要快上许多。这是上天的恩赐,怎么就不懂得珍惜?”
那妖物一时无言,心中愈发恐惧,却是眼前这名男子,不似那群道士一般周身法力纵横,不过是凡人一般,却又携带这某种摄人心魄的东西,叫它着实害怕。还是恐惧到了极限,这妖物后退两步,一时却又发现周遭时空似乎都被扭曲,无论它怎么走,怎么动,都会发现自己站在原地,不曾移动分毫。
一声怪叫,就见这妖物骤然暴起,朝着那诡异男子冲了过去,用仅剩的一只爪子,攻向男子的胸膛。那男子依旧原地不动,神情淡漠,轻声道:“错了,都错了。你错了,我也错了。”
话语声中,就见那妖物周身上下,一寸一寸地被某种力量抹消,就像画中的笔墨见了茶水一般,一点一滴地逸散在了空气之中,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