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阁初初晋爵云南王,正是一时风头无两的时候,又是又唐王这个所谓的“异姓兄弟”撑腰,气数也是极其旺盛,却是正处于不可抵挡的时候,却是真实不虚的锐利无匹,是谁也不能抵抗云南王的权势的。
这个道理,柏节夫人自然懂得,她手下的一众亲卫却是并不知晓,只是一味地想着对抗皮罗阁,却是不计后果,都要保护柏节夫人。夫人也曾与他们说过此事,却是因为这等帝王之术,政局手段,寻常亲卫们也是理解不了,万难接受柏节夫人所谓的避其锋芒,又是担心夫人会对皮罗阁做出妥协,一时也是举动太过了一些。
邆赕诏在此时此刻,公然违抗皮罗阁的意思,又是胆敢封闭城门,阻拦云南王的道路,已经是犯了莫大的忌讳,却是破城亡国,只在旦夕之间。皮罗阁初掌大权,自然也是要杀鸡儆猴一番,原本昨日大军齐聚,就要开始攻打邆赕诏,却又是因为望舒到来,拖延了些许时日。
而望舒此番前来,原是背着灵均老道,只是想要为柏节夫人再尽些心意,也是奈何神通不及天数,一时束手无策。相比起凡俗,望舒对于皮罗阁此刻的状态却是理解得更要深刻一些,知道他现在正处于气数浓烈之时,一方面是锐不可当,另一方面也是不能做出任何退步。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一旦退让,却是对他的气数有着莫大的影响。
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望舒才不好太过逼迫皮罗阁,无法在柏节夫人的事情上叫他收手,自己虽有神通在身,却也不能与之对抗。如今整个西南,六诏归一已经成了冥冥之中的大势所向,若是望舒此刻出手襄助柏节夫人,就是将自己摆在了整个六诏的对立面上,莫说施展神通,就是自身性命,都有陨落之危。
次日清晨,皮罗阁唤人去邆赕诏城外喊话,要其交出柏节夫人,完成先前的约定,两人一旦成婚,他便以云南王的名义,保证邆赕诏绝不覆灭,一切诏中王族,依旧享郡王之禄,保得他们平安,更不会骚扰城中百姓。
只是如今的邆赕诏,内部已经是一片混乱,却是一众亲卫为着保护柏节夫人,已经软禁了邆赕诏主,几乎等同于逼宫一般,接手了与皮罗阁沟通的工作。对于皮罗阁提出的要求,众人自是不会答允,却是他们拼上性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根本就是为了保全柏节夫人。一旦接受了皮罗阁的要求,就相当于要将柏节夫人拱手交给皮罗阁,又是夫人先前就说得清楚,自己乃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定不会叫皮罗阁得到自己。
两方的矛盾冲突,根本是不可调和,自然无论如何沟通,都是没有任何成效。皮罗阁眼见喊话之人一直喊道正午,依旧不见邆赕诏的人出来商量,便是知道今日之事万难善了,却是一时下令,就要攻城。
邆赕诏中众人虽是满腔热血,又是勇猛非常,可是从昨日云南王大军围城之时,便已经有了些许畏惧,却是众军士战死沙场,以身报国无妨,一旦城破,只怕就要连累城中诸多百姓,却是与柏节夫人的本心所愿相违背,自是十分不妥。
眼见皮罗阁的军中已经开始拼凑攻城器械,众人一时之间也是没了章法,却是他们最初之时,就是拼着武夫之勇,理想化地想要保护柏节夫人,对于今日情景,虽是有所想象,却是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未时刚过,皮罗阁的军中已经搭建好了数架云梯,眼看着就能开始攻城,却是一时一时有人跑着进了中军帐中,着急回报,直说柏节夫人登上了城墙之上,不知要做什么。
皮罗阁和望舒一是闻言,都是心中一惊,连忙带人赶到了那邆赕诏城之外,却见隔着一条护城河的城墙之上,柏节夫人身着大红嫁衣,又是衬着苍白色的丧服,淡扫蛾眉,轻点朱唇,一时看着又是美艳无双,又是诡异非常,直直叫皮罗阁和望舒都是暗叫一声不好,又是被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强弓劲弩所挡,不得上前。
见得皮罗阁前来,柏节夫人一时也是走到了城墙边上,居高临下,高声说道:“云南王,三月之期已满,我自出来见你!只是夫君虽死,我的心意却是从未有过变化,断断不能改嫁与你。今日之事,原是起自我一人之身,与城中百姓,与新任诏主都是无关!我自知假意欺骗在先,毁约抵抗在后,不敢求你宽恕,又是万难完成先前誓言,今日一死,也算是了断了你我之间的因缘!”
柏节夫人声音不大,却是一时响彻邆赕诏王城内外,叫得城内城外,一众人等,都是心中一惊,却是不知她何时有了这等心思。周围一众亲卫,也是被夫人的话语吓得不轻,却是先前一时不查,不知她何时登上了城墙,待得发现之时,夫人已经站在了城墙边上,身子一斜就能了断自己的性命,却是叫他们不敢上前阻拦。
皮罗阁听到柏节夫人的话语,一时也是沉默,随即高声喊道:“柏节!你夫君新死,我原是想要照顾于你,并非有意逼迫。你若不愿,大可与我再作商量,何苦这般?”
柏节夫人一时惨淡一笑,又是说道:“今日之事,非你之过,非我之过,非万民百姓之过。若说有过,便是苍天之过,时势之过!天地之大,却无我一女子存身之所,再是商量,也是枉然!我今日不能嫁你,不愿嫁你,便以这条性命,清偿于你!若有来生,我只愿永世不再与你相遇!”
说着话,柏节夫人身子便是朝前一倾,眼看着就要跳下城墙,一时有听见身后传来声音道:“柏节,别做傻事!”转头看去,却是先前还站在皮罗阁身边的望舒,不知何时来在了城墙之上,出言阻止。
见得望舒就在身后,柏节夫人一时轻笑,柔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望舒道人。多年不见,你倒是一如往昔。只是心胸风度,尚有不足罢了。”
望舒闻言苦笑,又是想起了二十年前,在那浪穹诏王宫之中与柏节夫人初见的情景,却是第一次领教了这小姑娘的厉害之处。看着柏节夫人,望舒神色一时也是缓和,又是好生说道:“今日之事,原非死局。你若能嫁给云南王,一来能够保全自身,二来能够保全邆赕诏的百姓,乃是两全齐美之事,何苦寻死?”
柏节夫人闻言轻笑,也是轻声说道:“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国运,为了百姓,为了父王,为了兄长,为了夫君,独独不曾为了自己。年幼之时,父王将我嫁入邆赕诏来,以求两诏联姻,互为唇齿,我本心不愿,却也不曾违逆了父王的意思,到得如今,我的夫君惨死,云南王又要以全城百姓作为要挟,令我改嫁于他。我虽是一女子,却也是堂堂正正之人,如何能够这般受人摆布?今日之事,你该看得清楚,却是我不想嫁,想自己做主一回,难道也有错么?”
望舒闻言一滞,却是从柏节夫人的话语之中,听出了她的痛苦之处。诚然,六诏男尊女卑,就是诏主之女,也不能左右自身,往往为了男人之间的种种,沦为牺牲对象。柏节夫人又是个中最为聪慧的一个,却是慧极必伤,往往为自身命运感到悲哀,又是无可奈何。
今日之事,她想要为自己做主一次,倒是真叫望舒无话可说,却是大好性命,全是自身,要留要舍,都是她的自由,自己又如何能够干涉?
眼见望舒一时沉默,柏节夫人又是轻轻笑了一声,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今日解脱,你却是岁月无尽,前路漫漫,还望珍重。”
说完这话,柏节夫人也不等望舒反应过来,便是纵身一跃,在众人的惊呼声之中,飘飘然如一片落叶,直直坠入护城河中,再没有了动静。
望舒沉浸在柏节夫人临了的话语之中,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待得回神,已经是城中众人慌乱着去打开城门,城外众人在皮罗阁的指挥之下跳入护城河中,寻找柏节夫人。
望舒看着他们举动,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抽离了情绪,思维似乎被拔高,冷冷看着众人慌乱喊叫,心中却是一片冰冷,已经清楚知道,这位六诏的奇女子,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今日之事,三个月前,就已经印在了望舒的脑海之中,日复一日地叫他食不知味,睡不安寝,百般施为,终究不能改变这一个早就注定了的结局。这一切,到底是因缘注定,还是今日的望舒,将所见印入了昨日的望舒脑海之中?
南诏和邆赕诏的军士,原本已经是剑拔弩张,顷刻就要兵戎相见的,此刻却是一同涌入护城河中,搅起积年的泥水,模糊了身上的盔甲刀兵,一时再也不分彼此,只为着那一丝能够救回柏节夫人的希望。
皮罗阁呼喊众军士下水救人之后,便是呆呆站在原地,两眼直勾勾看着那被搅得浑浊不堪的护城河,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柏节夫人投河之后,原本在她身边的数十名亲兵也是一同殉主,却是个个跪在河边,用手中的利刃刺穿了咽喉,尸身倒入河中,血水混入了泥水。
许久之后,众人终于接受了现实,却是柏节夫人坠入护城河中之后,就连尸身都不曾寻获。邆赕诏所在,乃是洱海源头,护城河之水,也是引自洱海,却是表面平静,深处暗流涌动,三丈深的河水之下,只怕柏节夫人的尸身,已经被带到了茫茫洱海之中,再不可寻了。
众人尽皆哀痛,一时又是听见人群中传来惊呼之声,转头看去,却见远处那原本平静的洱海水面,一时翻涌起无尽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