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金山2,金山蝴蝶,唯刀百辟,免费小说导航

因为那一场混乱的婚礼, 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从皇后机场回到温哥华岛的飞机。温哥华市立机场新建至今不过三个月, 航班实在少的可怜, 如要乘坐下一趟航班,至少等上一个星期。


天不遂人意, 在广东童谣里无所不能的金山佬,也不得不在天寒地冻的东岸冬天里滞留在机场。


皇后机场候机厅灯火通明,照的候机大厅和天花板纸一样的惨白。着乳白制服的飞行员三五成群扎堆坐在一起, 集体组成了候机大厅最精神饱满的一幅画面。


淮真趴在墙边一张桌子旁, 看衣冠楚楚的温孟冰给华人旅社拨打电话以后, 和助手一起焦灼的走来走去,觉得颇为好笑。


她身旁一面很有气势的落地大玻璃,透过玻璃可以望见远处黑漆漆的海潮, 一只钻光闪耀的玻璃柜台就放在窗户旁边,柜台里面摆着一排排新奇士橘子汁与可口可乐。淮真盯着柜台看了一阵,觉得有点渴,但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钱都装进早晨那只双驳扣旅行袋里, 全在西泽身上。她只看了一阵,移开视线,去看外头的海。


两只玻璃汽水瓶摆在她面前,一支黑的可乐, 一支橙色橘子水。她抬头看了眼,是温孟冰。他想了想,拿起橘子汁, 拧掉汽水盖儿,插入麦管以后又递给她。两支玻璃瓶挪了位置,在冰冷的桌面上留下两圈圆形湿痕。


恰好一班飞机起飞,耀眼的霓虹灯光强烈又刺激,起飞时的轰鸣使得每一扇玻璃都在剧烈震动;几分钟后,整个候机大厅立刻充塞着汽油与金属味。


她抬起头,盯着温孟冰说,“我想回三藩市。”


他脸上贴着纱布,眼神温柔,声音也温柔,“回去做什么?”


她说,“我想见我家人。”


他笑了,“那算是你哪门子家人。”


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们都是本分的唐人街华人,供我衣食住行,叫我上学念书,庇护我照顾我,待我如亲女儿亲妹妹,你明明也见到了……”


他说,“不过是弥补妻子和母亲犯下拐卖偷渡你的罪过,你心里难道不够清楚?”


她当然知道怎么可能全是这样,是人都是有三分情感的,若她是个从未见识过人性丑恶的傻姑娘,她就信了温孟冰这生意人辛辣刻薄的点评。


要谈人性,她实在辩驳不过他。


紧接着她又说,“我得给哈佛寄信。”


他说,“nicolson可以帮你搞定一切,你无需操心。我在波士顿查尔斯河有所公寓,就在剑桥市,一应衣食住行起居有人照应,非常方便。我最近正好也在波士顿做生意,可以常来看你。”


她哂笑一下,心想,狡兔三窟。


仔细想了想,她说,“那你给我四枚二十五分。”


他没问要做什么,钱包打开,将里头半数美金统统都给了她。


她觉得不要白不要,一股脑全攥在手里,起身往外走。


“去哪里?”


她没讲话。


他叫不远处的助手拦了一下。


淮真转过头冲他大吼,“我给我家人打个电话都不可以吗?”


周围几名候机的乘客转过头来,将他们看着。


他说,“可以,怕你走丢。”尔后又叫nicolson,“陪女士一同过去。”


nicolson立马跟了上来。


她径直往漆了红色的挂壁电话机走过去,见他一动不动死守在一步开外,不禁翻了个白眼。


他好意问道,“记得家中电话吗?我可以帮你查询。”


她学起西泽式假笑:“不需要,谢谢。”


待抓起电话听筒时,她实在紧张了一下——中华会馆的电话她会不会记错?现在纽约是晚上九点,是三藩市的下午六点,中华会馆会不会无人值守?


华人才不会跟懒惰的白人公会一样下午三点半准点打烊——她在心中默默祈求。



嘟声响起,一下一下敲在心跳似的。


电话接通,那头懒洋洋一声伦敦唐人街式英文,“hello?charles hung.”


淮真几乎哭出声,险些没给小六爷一个隔空激吻。


她死死握住听筒,小心翼翼的说,“爸爸,我是淮真,我现在纽约等飞机——温哥华的来人了,让我立刻跟他回去。”


那头沉默了一阵。


她生怕小六爷挂断电话,忍着想哭的冲动,赶紧接下去,“我就是想事先告诉你,妈妈和姐姐一声——”


洪凉生打断她:“继续哭。”


她愣了一下,“什么?”


他说,“哭得越狠越好,哭着回去找那温埠少,跟他说你想家,无论如何你得回家一次,无论什么方法,用哄,用骗,撒娇,撒泼,叫他带你回家来。”


听他这么一说,她反倒哭不出来了,更有点哭笑不得。


小六爷继续说,“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女孩子有时候不能太强硬,男人就吃这一套,没有不心软的。只要带回来就行,剩下的事交给我。哭大声些,听话。”


她死死憋了口气,憋得自己脸颊通红,又想阿福在院儿里给她和云霞搭的秋千,想起她和云霞每月六日晚上跑到码头上去等南中国运货来的邮轮,想起她还没等到惠老头夸奖她狠狠地给唐人街整了口气,还考上了哈佛,她还没将买来的礼物送到家人与朋友手上,她还不知道小六爷还有没有用他那剩下的一颗腰子接着夜夜雄风……她可怜的小六爷下午六点钟守在人和会馆加班听电话,还得顶着唐人街拐卖人口的旧债,遭受灭顶之灾的重压,他就剩一颗腰子了,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还有西泽,她根本不敢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每一幕简直都像发了个梦一样。


梦还没醒,她就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六爷听到哭声,笑了一阵,立刻叫她去干正事,“赶紧回去找他。”


但这下着实有点用力过猛了,电话早已挂断,她抓着听筒蹲在地上哭得悲天恸地,眼泪像开闸泄洪似的止也止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伤心成这样,或者眼泪本身就积压已久,如今找到发泄的出口,简直像积满的充能条的大招一样威力巨大,将周围几个乳白衣服的飞行员与机场警察一块儿吸引了过来,小声询问她究竟怎么了。


她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这么爱西崽们多管闲事的本领,用英文大声哭诉:“我想我爸爸,我想回家……”


众人看nicolson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警察像对待一个诱拐少女的罪犯一样,上前质问他:“你是谁?她的监护人呢?为什么不送她回家?”


nicolson立在旁边,实在就有点手足无措。这早已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他大声解释着“我不是,我没有……”但他回答不了任何实质性的问题。


高大健壮的白人们立刻将这名略显瘦削的加拿大私人事务助手挡开,挡得离淮真远远的。


有几名颇具爱心的白人太太冲上前来,将哭得泪眼婆娑的淮真拥在怀里,小声安慰着,“没事的,小天使,这里是美国,这里是有警察,有什么事不要怕,勇敢的讲出来。”


衣冠楚楚的华商终于闻声赶来,拨开人群,用加拿大口音的英文大声辩解,“抱歉,抱歉,这是误会——”


搂着淮真的女士立刻警惕的追问他:“你是谁?”


他在大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没有找到名片,又高声叫nicolson的名字。


nicolson立刻会意,就地打开公务箱,将名片取出来,一张张递上来,“温先生是加拿大茶商,在美国也有生意,经营boston na红茶公司,不信你们可以致电警局询问……”


温家的袋泡茶生意才打入美国市场,即便有喝过这家产的红茶,也不会有太多人注意这名头不甚响亮的茶商名字。


警察警惕的问nicolson,“你们是她什么人?”


nicolson有点拿不定主意,抬头去看温孟冰。


温孟冰看了淮真一眼,毫不犹豫:“我母家妹妹的女儿……”


淮真即便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也颇有点觉得看不起他。


警察又问淮真,“是吗?”


她点头,“是。”


警察又问,“你是自愿跟他来纽约的吗?”


淮真看他一眼。


女士立刻搂住她说,“不要怕,讲实话。”


她抹抹泪,“他想让我去温哥华,但是我想回三藩市去看看爸爸和姐姐……上学之后就见不到他们了。”


nicolson看了看地上的华人小姑娘,又看看温孟冰,小声建议,“不如我们就先回三藩市,反正回去温哥华的机票也要一周之后。先到奥克兰,回温哥华岛的航班也许会更多一点。”


商人瞪了他一眼。


nicolson立刻不敢讲话。


他又低头看了看淮真。她抹了抹眼泪,吸吸鼻涕,抱着膝盖小小的一团,眼眶红红的看他。他无端心里一软,说,“好好好,听你的,先回三藩市,跟家人道别。nicolson,去买机票。”


原来就是一场未婚夫妻间的中式家庭闹剧——人群轰然散去。


淮真抽噎着,躬身众人道歉说,说她实在太想家,给大家添麻烦了。


女士们抱抱她,说没关系,虽然是一场,但都能理解她的心情。


她跟在温孟冰身后,回到放置汽水的桌边时,nicolson已经买好机票回来:两小时两刻钟后的泛美航班,到奥克兰是早晨八点钟,正好可以睡一觉;隔一天有一班飞机到西雅图,驾车两小时就可以回温埠,正好。


淮真好不容易止住哭,因为饥饿与情绪激动过头,开始不停的打嗝。


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飞机,像只报晓的小鸡崽一样,短发上两簇呆毛随着她的隔,一次次上翘飞起来。


他向来最讨厌中国街头穿衣久蓝、剪短发的女学生。但看着面前少女那簇不时飞舞的头发,不知怎么的,他突然一点火气也不剩,在桌前和她对坐下来,伸手一推,将插了麦管的汽水又推到她面前,柔声说,“多大的姑娘了……喝点水,好歹压一压。”


她不理他,旁若无人的盯着外头机身亮起的霓虹灯,自顾自的打嗝。


商人先生实在无奈,以为是汽水不好喝,自己拿起来喝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汽水糖浆兑多了,甜得发齁。


他也不知道小姑娘爱喝什么,立刻又回到汽水柜台前,研究半天,重新给她买了四五支支瓶装菠萝水和橘子起泡水。启开瓶盖回到桌边时,nicolson作了个“嘘”的手势。


小姑娘枕在胳膊里,趴在桌上,大抵是哭累了,觉得有点倦,就地打起盹来。


商人将几瓶汽水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安安静静的坐下来,等她睡醒上飞机。


这画面,连nicolson看得也觉得有点想要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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