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出生时, 人鱼族就已经凋零了,普通人鱼只有不到百人,而王族人鱼……只剩他和他父亲。
他父亲那时和他母亲感情正浓, 时常抱着他站在王宫的门槛前, 意气风发地表示:“崽崽,父王一定多给你生几个弟弟妹妹, 壮大我们人鱼王族。”
李玄天生感情淡漠, 并不能体会父亲的心情, 只淡淡“哦”了一声。
然后,他就被父亲揪住鱼尾巴, 倒拎起来拍了两下臀。
“小小年纪,不许装深沉。”
李玄疑惑地看向父亲, 即便如此, 他神情依旧淡漠, 银灰的瞳仁天生给人一种疏离感,仿佛对谁都提不起兴趣。
年轻的海王见状,不禁深深叹气。
不久后,母亲真的又怀孕了, 李玄的父亲十分高兴。但在一次星际航行中, 飞船发生意外,母亲没能活下来。
那天,父亲失魂落魄地带回母亲的遗体, 和一枚蛋壳薄软的人鱼蛋。
知道母亲离世,李玄心中酸涩许久, 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叫难过。
“这是你妹妹。”年轻的海王眼睛泛红地对儿子说,“帮父王照顾好她。”
早产的人鱼蛋软软的, 很难存活,李玄用空间异能将软软的小鱼蛋封入小空间,并封住小空间内的时间流速,让蛋一直停留在刚出生不久的时间里。
他想,可以等医学水平发展到可以救治小鱼蛋时,再取出来。
父亲接受不了母亲早早去世的事,熬了几年后,终于忍受不住,追随母亲去了。
这其实是很多王族人鱼的宿命。
李玄不太能理解,同样也不懂父亲。
母亲是普通人鱼,不能永生,这是父亲早就知道的事实。即便没发生那场意外,母亲终有一天也会离开他们,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还会如此难受?
“这是爱情啊。”年迈的老龟告诉他。
“爱情?”李玄疑惑。
有时候,他也痛恨自己不懂感情。
父母相继离世后,李玄忽然觉得时间开始变得漫长,但彼时,他还不懂感情、牵绊,不知怅惘、寂寥,并不觉得难熬。
海国没有什么政务需要他处理,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除了枯坐,就是枯坐。因为以前的海王经常因无聊选择永眠,这导致海国形成一种没有王也能正常运行的体制。
这样的日子过了百年,李玄终于厌烦了,宣布进入永眠。
第一次见到越清辞,是永眠后被唤醒。
彼时,唤醒他的白海豚战战兢兢地说自己是海国新一任国相,但李玄的视线,却落在他旁边的黑发青年身上。
青年长得很好看,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惊艳和敬畏,但笑容很干净、温暖。
白国相见状,忙介绍青年的身份和来意。李玄很快得知,这个青年是人类和兽人联军的统帅,专门来海国请他帮忙对付虫族的。
白国相在旁斟酌道:“陛下,其实……不少海国族民也饱受虫族肆虐之苦。”
李玄收回落在青年身上的视线,淡淡说:“我知道了。”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淡漠,越清辞以为他要拒绝,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
越清辞并不知道,李玄天生淡漠,很难共情。他说的这些,李玄其实没什么感觉。
但李玄觉得他很有趣,明明是联军最高统帅,应该沉稳、冷静,有着上位者的威严。但在李玄面前,这个年轻的统帅却有些局促,甚至是紧张。
李玄偏头,奇怪问:“你统帅联军时也是这样吗?”
越清辞微怔,以为这位强大的海王在质疑他的实力。为了证明联军值得合作,越清辞略一思索,决定向他谈一谈联军对战虫族的战术和经验。
谈及擅长的领域,越清辞沉稳而又自信,眼中仿佛闪着光。
李玄活了几百年,又当了几百年的王,却从没带兵打过仗,不禁觉得有趣,听入神了。
或许是觉得越清辞这个人有趣,又或许是活太久,太无聊了,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李玄最终答应越清辞的请求,出海帮助联军。
这不是李玄第一次离开海星,但绝对是感受最不一样的一次。
在海国,他的子民将他当神一般高高供起,他也习惯了不与人交流。
但越清辞不同,越清辞知道很多,也教会他很多。对方观察敏锐,一开始对他还带着几许敬畏的距离感,但时间久了,便总能第一时间猜中他的心思。
越清辞在相处过程中也渐渐发现,这位看似淡漠、实力强大的海王陛下,其实纯粹又简单。
他似乎对感情很懵懂,对人情世故也不了解,他总带着疏离的面具,与一切都保持距离。
但越清辞知道,他其实是好奇的。
有一次,越清辞开完会回家,路过中央大街,见李玄正站在街边冷冷淡淡地看一对情侣吵架。
大概是他的视线太过“冷漠”了,那对情侣吵着吵着,终于察觉不对劲,转头瞪他一眼,暗骂一句“神经病”,然后手牵手走了。
李玄的眼中出现一丝迷惑,但依旧冷冷淡淡的。
越清辞瞬间就明白海王陛下在奇怪什么了,不禁暗笑想:幸亏他戴着易-容-面具,否则那对情侣一定骂不出口。
越清辞走下悬浮车,上前对李玄说:“刚才那是一对情侣,他们在吵架……”
李玄当然知道他们是情侣,他只是不理解两人为什么上一秒还在吵架,下一秒就手拉手走了。
越清辞轻笑,解释道:“爱情是很奇妙的……”
又有一次,他们在战场上遇见一位护着孩子的母亲……
在李玄的记忆中,许多和情感有关的事,都是越清辞一点点教会他理解的。
渐渐地,他学会了笑,笑容和越清辞一样干净、温暖,他也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接受不了母亲的离去。
李玄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因为理解后,他开始和父亲一样,变得害怕失去。
越清辞有时也会开玩笑般地问李玄:“听说人鱼可以永生,几百年后,陛下会不会还记得我?”
李玄会很认真地告诉他:“只有王族人鱼可以永生。”
越清辞眸光微闪,期待又紧张道:“其实……我想问的是后半句。”
李玄这时就不说话了,越清辞眼神也会微微失落,但很快便掩饰过去,谈起其他话题。
越清辞并不知道,李玄一直在寻找让人类活久一些的办法。
李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和越清辞只能算是朋友而已。
一次全面会战中,越清辞身受重伤,精神力海损伤严重,李玄用精神交融的办法帮他疗伤,意外发现了共生的办法。
李玄莫名舒了口气,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搬开了。
养伤的那段时间,两人关系比以往又近了许多。
越清辞伤愈后,联军很快迎来与虫族的最终决战。
越清辞清楚,这一战如果失败,他可能会离开人世,永远见不到李玄。如果成功,李玄会回海国,依旧很难再见。
越清辞知道,他不该对高高在上的海王陛下生出妄想,可在决战前夕,他还是忍不住带着一丝期望问:“陛下,等战争胜利了,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李玄奇怪地看向他。
越清辞顿了顿,又说:“我的意思是,我能常去海国看你吗?”
李玄反问:“为什么不能?”
越清辞笑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上前一步,大胆握住李玄的手,问:“陛下,我以后……能叫你阿玄吗?”
李玄也笑了,和他一样温暖,说:“当然可以。”
可惜,越清辞没能活下来。他在重伤濒死之际,握着亲手为李玄雕刻、却没敢送出去的小鱼玉佩,失神地望着星空,喃喃道:“阿玄,我……后悔了……”
后悔让你懂了人世间的感情。
在他身下,是不断蔓延开的血色。李玄赶到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李玄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记得自己站了许久,久到天暗了又亮。
最终,他沉默上前,捡起小鱼玉佩,也抱起越清辞冰冷的身体。
人鱼很怕火,但在火葬越清辞时,李玄却离得很近。炙热的温度让他皮肤干裂似的疼,他却像没有感觉。
在遗体化完全化为灰烬时,从来没流过眼泪的李玄,眼中终于跌落一枚珍珠。
李玄弯腰,捡起珍珠,亲手将它磨小,嵌入小鱼玉佩的眼睛处。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送玉佩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同出席葬礼的联军高层都有些唏嘘,但他们不知道,李玄最终还是没放弃。
他用空间异能隔空取走了越清辞的大脑,像保存母亲留下的那枚软壳蛋一般,将其封在时间停滞的小空间内。
再后来,李玄回到海国,再次陷入永眠。
千年后,那枚软壳蛋孵化成了海国小公主,小公主的孩子又成了帝国的王,越清辞的大脑却依旧被保存着。
时世变迁,站在第一次见越清辞的岩洞前,李玄有些叹息,又有些怅惘。
“你其实是个自私的人。”李玄轻声说,“为什么将我拉入尘世,却又离开?”
为什么教会他感情,却又不陪伴?
“或许,我也应该放下了。”李玄对着岩洞,喃喃道。
他现在有伊诺陪,还有李娅、小鱼宝,哦,对了,越栈也算一个。他不缺亲人和朋友了,他不应该再执着。
“我不在意你了。”李玄轻声说。
不知下了多大决心,李玄最终将越清辞的大脑转交给伊诺,对他说:“告诉越栈,这是他的先人,理应交还给他们越家。”
伊诺一脸惊悚,回去后问越栈:“你说,舅舅这是什么意思啊?”
越栈认真想了想,说:“由爱生恨了?”
伊诺微囧,说:“我感觉舅舅不是那种人。”
伊诺接手大脑后,还是和李玄一样,用时间停滞的办法保存,接着拜托扈逸尘研究个仿生身体。
但扈逸尘表示,直接将大脑移植到仿生身体里,早晚也会萎缩,如果大脑保存鲜活,意识和精神体还存在的话,或许可以尝试将意识导入虚拟世界,让意识像数据一样,一直存在。
伊诺忙说:“鲜活鲜活,刚出颅的,你抓紧研究,加油,看好你!”
扈逸尘:“……”
将意识导入虚拟永存,这在技术上很难实现。如果真成功的话,那人类早就可以死后再让精神意识继续在网络世界存活,变相永生了。
但越清辞和普通人类不同,他和李玄精神交融过,只要李玄的意识不死,他就可以共生,一直存在。
加上扈逸尘这位未来的机甲大师确实厉害,最后还真将他的意识导入仿生人-体的中枢芯片中,变相复活了。
“牛批牛批!”伊诺围着沉睡的越清辞转一圈,接着将扈逸尘好一番夸赞。
李玄送走越清辞的大脑后,依旧会下意识地前往岩洞。
他不懂,明明说好要放下,为何还是会来。
站在岩洞前仔细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得向伊诺把越清辞的大脑要回来,相信伊诺一定没敢对大脑怎么样。
可要回来之后呢?
当初留下大脑,是为了留一线希望,可如果真那么做,让越清辞成为半人半机器的怪物,对方醒来后会不会怪他?而且,万一失败……
就在他犹豫之际,身后忽然传来熟悉又温暖的声音:“阿玄……”
李玄一怔,猝然忽然头,果然看见了那个久违又熟悉的人。
越清辞缓缓走近,笑着又喊了一声:“阿玄。”
李玄抬手,指尖在他脸颊轻碰了碰,又倏地收回手。
越清辞眼中饱含愧疚,轻声道:“不该说好久不久吗?”
李玄笑了,说:“好久不见。”
顿了顿,他又补充:“清辞。”
伊诺远远看见这一幕,终于轻舒一口气,对越栈说:“总算没好心办坏事。”
越栈轻弹一下他的头,不动声色道:“以后可以少去扈逸尘那了。”
伊诺:“啊?”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陈醋了,还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