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他?
李清源万万没想到,只是在大兴城中随便找了一地传颂名声,就能碰到这位千古人镜。
对于此位,李清源谈不上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
只因为他实在太耿直,任何人与他同行,免不了都要自惭形愧。
与太宗那些对话尚且不提,这位爷耿直到什么地步,从他修的《隋书》就可见一般。
《隋书·列传·卷四十七》载:时天下无事,群臣言林邑多奇宝者。……仁寿末,上遣大将军刘方步骑万余及犯罪者数千人击之。……方入其都,获其庙主十八枚,皆铸金为之…
早年读史,看到魏征写的这东西,都令彼时尚为学生的李清源汗颜不已。
这上面说隋文帝当国时,群臣上书:“据说林邑国宝物不少,反正咱闲着也闲着,不如去抢他娘的。”
于是“上许之”,隋文帝很高兴的同意,派了大将带几万人,把林邑国抢的啥都没剩,国主大臣都让他们给轰到海岛上,然后“刻石记功返……”
要是换个正常的史官,怎么也得美化一番呀。
“臣奏:林邑国主残暴掠其民,民不堪其苦。上闻之不乐,欲施大义全其民,思久……”于是才命伐其国,拯救百姓。
你这么写,令咱这个天朝后辈十分汗颜呀。
这位爷现在不知何故,现在竟然在这修河当役夫,若让他知道咱的身份,准会纠缠,还是赶紧远离他点才是。
想清楚了这些,李清源也熄了辩解的心思,朝着身旁几个闲汉使了个眼色,那几人心领神会,纷纷离去。
此时场间除了远处还在干活的役夫们,就剩李清源与魏徵两人。
“兄台,我以为兄台所言在理,这李清源行事的确有不妥之处,以后若碰到别人传颂此人事迹,我便用兄台这话答对他。这便告辞了!”
他刚问了人家姓名,不好直接走开,只得找个理由然后告辞。
李清源说完转身欲走,魏徵却开口了。
“且慢!”
“兄台还有何事?”李清源诧异道。
魏徵冷冽的眸子打量几眼李清源,他见此人虽也穿着简陋,衣袍却极其干净,眉目虽平平无奇,但那股子洒然自若的气质,却和这个穿着绝不相符。
他眉头深皱,思忖了一下,才朗声道:“李清源此人行事虽过,但心有侠义,并非全不可取,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天地自有正气,就算公道迟些,也早晚得报。”
前半句把李清源听得一怔,他瞳孔微缩,暗思难道他知道了我就是李清源?不然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不过想到这非是正史,而是西游世界,这魏徵曾在睡梦间斩泾河龙王,说不定有什么特异之处,所以哪怕被看穿了自己的伪装,李清源也能理解。
但听到后半句,他腾地火就上来了。
对方这话,让他想起后世那句经典的言论: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人死了,还你个清白的名声,这有狗屁的用处;已经既定事实,对当事者造成了难以抹平的伤害,事后不知多久再讨还公道,那又和没公道有什么区别?
李清源本以为魏徵是个海瑞一样的人物,没想到他却近似方孝孺黄子澄这样的腐儒,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虽不想接近这样的人,但那是因心怀敬重,不敢跟这面“人镜”打交道,而非惧怕。
此时听到这话,结合一路所见,李清源愤气上涌,怒喝道:“足下此言何其大谬,公道迟来,与不来何差?”
哪曾想魏徵听完这句话,却半点不怒,反而笑了。
“你果然便是那李清源!”
“呃……”
坏了,上套了,这魏徵看来不过二十多岁,怎么有这么多心眼,刚才分明是诈老子呀。
“足下之言,某听不太懂。”李清源赶紧装傻。
魏徵轻轻捋了捋颌下短须,轻声道:“公道应无偿,若迟,为讨公道则难免使用手段,或贿赂、或造势、或求告,或由后案牵扯前事,如此则莫如没有公道。”
李清源点点头,表示认同,看来之前是自己想错了,但他不明对方何意,只得耐心听下去。
不远处河岸边上有一方青石,魏徵一比手势,示意李清源跟着他,他则边走边道:“卞和献璧失双足,司马修史受腐刑,前者后因献玉之功封陵阳侯,后者忍辱修史终扬名后世,长远来看二者都得了善果,可当事者遭受的苦难,又何能报还?”
此时已经来到青石边上,魏徵用略有些脏了的袍袖掸掸尘土,请李清源入坐,复又开口。
“我自翠春楼点了姑娘,一夜乃过,依然独守空床,这时天光大亮来了位女子,称‘姑娘会迟,但早晚会来’你说我会不会与老鸨子理论,退还银两?”
魏徵这个带着反问语气的比喻,把李清源惊得三观碎了一地。
你这浓眉大眼的“人镜”,居然堂而皇之说出如此不检点的话来?
“不光要退银子,还要多来几个姑娘补偿!”李清源想也不想地答道。
“看来你路遇民妇,见其有姿色,这事儿是真的!”魏徵哈哈大笑。
卧槽,原来在这等着咱呢?
李清源算是服了,这人说话处处下套,自己还是闭口不答的好。
于是也不回应,只是看着魏徽表演。
“押妓这等风流事,尚且无法容忍,何况公道二字涉及司法严正、公平正义、往往人命关天,又怎能迟到?”
李清源依然不答,不过他对魏徽这番话生出疑惑来,此人车轱辘话说了一堆,十分冗长,阐述的全是咱的观点,不知有何深意。
李清源不动声色,就听魏徽话锋一转,开始劝诫他了。
“但无论迟否,皆要出自权威,若民间私自去‘讨公道’,早晚天下大乱,到时若为小义而造大乱,那你又要担下多少罪孽?”
此话虽有些道理,但李清源听着却十分刺耳。
根本原因是魏徵站在上位者的角度上去考虑,而李清源虽修仙法,早已脱离了小民阶层,但屁股却始终坐在普通百姓那里,所以对这话难以产生认同。
他撇撇嘴,暗道:“莫看你现在话说得漂亮,后面起兵响应瓦岗起义,你可是最早那一波。”
事没到自己头上,话谁都会说,等真受到压迫求告无门之时,才知晓什么叫痛不欲生!
李清源想到这,也不欲继续听他说教,看了魏徵一眼,冷哼一声道:“公目下虽服劳役,可看他人都在干活,唯公无人监管,怕也非寻常小民可比吧?等公有朝一日知晓民生疾苦,再来与某说此高论吧,告辞!”
说罢,也不待魏徽反应,一起法决,倏忽不见。
独留魏徽坐在原处喟然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