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韫的兵士正在近前,眼见谢韫倒地,便高声齐喝冲将上来,将谢韫面前的戎人戳死当场。
近前秦兵士气大振,而戎人兵士却心胆俱丧,此消彼长之间,奋起反击的秦兵便将戎人悉数赶出营墙。
暗夜以至,疲惫而又腹空饥饿的秦兵在大营中躺到了一地。
大营,又恢复了宁静。
当赵之海再一次的苏醒过后,全军又杀了五百匹战马做成肉糜让将士们饱餐了一顿。
从尹芳到普通的伙头兵以将,所有人都知道,恐怕这里的每个人都将会死在这异域山野中了。
这顿饭虽然尽是肉糜,但兵士们吃到嘴里竟如同嚼蜡。
不知是谁领头唱起了《无衣》。
片刻过后,秦军大营中尽起袍泽慷慨赴死之声。
《无衣》唱罢之后,这营中军士们便又合唱起了家乡小曲。
是夜,秦音缈缈,响彻天际,一宿不绝。
交交黄鸟,止于棘。彼苍者天,亡我袍泽!如可替兮,我愿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彼苍者天,断我同戈!如可替兮,我愿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彼苍者天,殁我良人!如可替兮,我愿其身!
......
第二日天色刚亮,尹芳看着眼前仅余的六千多军士列成步阵,隔着营墙看向前方再次涌来的戎兵。
六千秦兵,人人带伤,口无语,杀气滔天。
今日一战,便是死也要拉一个戎人来给自己垫背。
而秦军阵后,挂着数车的马肉干,而这些还未干透的肉脯是营中伙头军们昨夜在大军歌声中连夜赶制出来的。
今日一早,赵之海便向全军下令,若是兵士们战后能活,则自行取食肉干,若是死绝,则去了阴间,也会做个饱死鬼。
至于那数百的伙头军,早就在今日一早便找到武器,手持长戈,列在了军阵的最前列。
六千兵士中,也只有他们没有伤,没有伤的他们便要去保护那些保护过他们的同袍兄弟。
哪怕这是第一次,哪怕这是最后一次。
赵之海坐在大营中间临时搭起的将台之上,面沉似水、目光冷峻。
今日,他在亲卫的搀扶下亲自坐镇。他要亲眼看着秦岚儿郎们杀身许国。
冲锋的戎人越来越近,那些手持牙棒石斧的戎兵嘶牙咧嘴的呼喝着,似狂风般卷集而来,眼见就要逼近营墙。
而秦军们也已经端起长戈,弓箭手早就将手中的弓拉满,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那充满仇恨与决绝的箭矢射将出去。
可就在此时,远处树林中那戎人冲出之地突然响起一片喊杀之声,冲锋而来的数千戎人在惊愕中纷纷止步回头看去。
这异变突如其来,如同突然静止般的山水画卷,从动到静,恍若瞬间,又如永恒般刻在了大营前准备决一死战的秦军将士眼中、心中。
赵之海在中军将台之上也听到了远处树林里的异动,只见他眉头轻挑,目光中瞬间闪现出了一丝精光。
他伸出手来,抓住将台上的围栏,奋力地想让自己站起身来,看一看远处究竟发生着什么。但努力了数次,终于没能成功,依旧“稳稳”坐在将台之上。
营前的尹芳和身旁的兵士们一样,此刻也愣在当地,不知所措。
“将军快看”!
这时大营内位于左侧山坡旁的众兵士纷纷指着山坡之上向尹芳喊道。
尹芳抬头看去,只见数人手持一面硕大的黑色玄武大旗站在高坡之上,远远向着秦军大营望来,还有一人手持令旗,不停的挥舞。
“速叫传令兵来,速叫传令兵来。”尹芳瞬间明白,山顶上的人是向他们传递着旗语。
正在这时,远处树林内响起“呜呜”的号角声,尹芳听得出,这号角正是戎人退兵之令。
随着传令兵至,尹芳便明白了山上旗令所语:此刻有一路秦军正在袭击戎人本阵,请自己这方速速派兵夹击。
尹芳正要回到中军,请求赵之海将令。
却转身看见从中军飞奔而来一匹战马,战马上的人边跑边高声喊道:“上将军有令,全军突击,斩杀戎酋。上将军有令,全军突击,斩杀戎酋。”
尹芳看到这里,哪里还会犹豫,提起手中长戈,高声叫道:“弟兄们,援军已至,随我杀敌啊。”
说罢,第一个冲将出去。
秦兵从已知的绝望到希望重现,从大悲再到大喜间顿时气势如虹,竟有将士提起长戈哈哈大笑着冲杀出去。
中军将台的赵之海见六千健儿杀出营寨后,口中喃喃说道:“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说罢,一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
偌大的营盘,前日还有一万五千人守卫,而此刻却空空荡荡,如若无人一般空寂。
空寂的大营中央,竖立着一座高高的将台,将台上的那位本是正值壮年的将军,手中托着金色的头盔,一头白发随着山风飘荡。
他等了一夜,等着自己心中唯一的希望,等着六千秦岚儿郎能够活着的希望,直到一头黑发等到了白。
摩南虎收拢败军向西退去后,两路秦军终于相交。
活着的一方看着前来营救的另一方,喜悦的兵士们脸上竟然同时生出了古怪之色。
援军中的兵士们大都操着原州方言,所穿衣服竟然五花八门,甚至穿着秦军黑色战衣的兵士不足一半。
而秦岚秦军却虽然都穿着秦国战衣,但都破衣烂衫,让人看去狼狈异常。
无论怎样,在明白都为秦人,都是袍泽之后,两边军士纷纷相拥在了一起,更有甚者抱起援军嚎啕大哭起来,这让不少将士眼红泪目,心下黯然。
尹芳遇到了吴勐,两人在合力砍杀了一名戎将之后,相视一笑,便都默然不语。
良久过后,那吴勐才道:“尹大哥,我来迟了。”说完便要跪在地上向尹芳以礼谢罪。
尹芳赶忙托起吴勐激动道:“不迟,不迟,不迟”。
连说三声“不迟”后,便低下头去,泪流满襟,任由吴勐搂住自己的肩膀。
不多时,一名尹芳从未见过的,有些瘦高的青年文士走向了二人,那人低头施礼道:“大秦玉霄关副将,五百主樗里骅见过二位将军。”
听此人一番话说完,尹芳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一旁微笑的吴勐问道:“吴兄弟,这位是?”
吴勐上前一步,托起一旁施礼的樗里骅对尹芳说道:“尹大哥,月前你我二人还在西京时,曾听闻玉霄关平叛之事,尹大哥可还曾记得?”
“啊”尹芳看着面前的文士,一脸的不可思议道:“吴兄弟,难道是他?”
看着吴勐点点头,尹芳惊声说道:“原以为樗里兄弟怎么也都有而立的年纪,却未想过如此年轻。”
说罢尹芳便要向樗里骅行礼,这让吴勐和樗里骅都吃了一惊,樗里骅连忙向外闪身,而吴勐则托住尹芳的手问道:“尹大哥,这是为何?”
那尹芳对着樗里骅说道:“樗里兄弟,尹某一生戎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近万的兄弟如若身死他乡,那便是我这庸才所害。樗里兄弟救了大家,尹芳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说完后作势又要施礼。
樗里骅连忙托住尹芳说道:“尹大哥不必如此,尹大哥为校尉我只为五百主,尹大哥世爵公乘而樗里仅为大夫,尹大哥年岁长我近两轮,樗里怎敢受您之礼。都是大秦军士,不必言谢。”
说完樗里骅又转头看了看听着自己的话点着头的吴勐又说道:“尹大哥,这几日贵军的情况吴大哥已经对我告知,贵军在粮秣断绝之下,摆脱戎人追赶 ,在这崇山峻岭中连续行军数百里,这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樗里深感敬佩,尹大哥又怎能妄称庸才。
当今之际,还请尹大哥引我去见上将军,将兵士们送往玉霄关,再做他图。”
尹芳怔了怔神,他明白樗里骅所讲确是正理,连忙命令兵士息兵回营,引着樗里骅去了中军大营。
......
又一次,明月升上了天际照在玉霄关楼之上,让这座雄关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宏伟,玉霄关内外躺倒了一地的兵士,呆呆的看着关楼上的玄武大旗屹立在群山之巅。
昨夜此时,他们还唱着秦歌,幻想着自己的亲人。没有一个人曾经想到过,今日还能看到那动人的、皎洁的白月光。
关楼之上,赵之海睡在原本属于韩云,后又属于马元的那间屋内。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眠,原因是只要自己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浮现出萧关城下那些悲呼哀鸣的百姓,那些被自己作为弃子的万余将士绝望的眼神和痛苦的目光。
甚至,他看到了木牢关下赵之栋和两千勇士在叛军和戎人的夹攻下一个一个倒在地上。
此刻的赵之海陷入深深地自我否定和万念俱灰之中,以至于此刻的他看着面前忙碌着端茶倒水的马元竟然忘记了这是张孜彧还是顾道远的外甥了。
但他还记得那封发往西京的玉霄关除叛战报,正是这个马元和日间见过谈吐不俗的樗里骅二人将玉霄关从戎人手里救了回来。
“元儿。”赵之海轻声唤道。
见马元还在一旁自顾自的忙碌,赵之海皱了皱眉后,便又自嘲般的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马元。”
“啊,末将在。”
那马元听闻赵之海唤自己,一紧张竟然将手中的沸水浇到了自己的手指之上,顿时吃痛又不敢叫喊,便面红耳赤的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