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朗的爸爸乔德是个模样周正、身材瘦削的男人,精神面貌极好,换上一身考究的西装行头,十足十的精英分子气派,煞有介事得有模有样,文意不会看走眼。
那张随和的脸上明明没有笑,却始终给人一种乐呵呵平易近人的感觉。嗓门也大,声如洪钟,像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精神气儿,挡都挡不住,连正直青春年华的文意看着都自愧不如。
在饭菜上桌前,文意隐约发现,乔德才是这一家之中货真价实的骨干级话痨,不仅话多还很能聊,就着桌上一盘花生米和一口小酒,从国家大事繁衍生息的二孩政策一路侃天侃地到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小事上。
特别是讲到茶,他像被打了光一样整个人都神采了起来,听得文意都不禁为之精神一振。他神神秘秘像是要防着谁一样不知道从哪儿抱出一罐珍藏了多年的陈年老茶,非要给文意开开眼界,尝尝鲜,劝都劝不住。
乔良坐一边看热闹袖手旁观就算了,还趁着乔德去放茶叶的时候说风凉话:“捉住驴子当马骑,抓把红土当朱砂,浪费了啊,浪费了。”
说风凉话就算了,还偏要做出一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简直暴殄了天物的可惜表情给她看,似乎生怕她听不懂他赤裸裸的言外之意。
文意迎上他那若有似无不敢明目张胆直视过来的目光,再傻也听得出来他在拿她开涮了,骂她不识货。
文意学着他的口吻,呵的一声,嗤之以鼻,下定决心输人不输阵,等乔德坐回来,她泰然处之心安理得地接过那杯满鼻子飘香的茶水,眼观眼,鼻观鼻地继续听他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讲青衣江上那片古老的茶园乡,以及十年前徒步旅行川藏线的故事。
那年的乔德还年富力强,有着一个追求冒险刺激的年轻心态,私下里和着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决定干一番大事,徒步全长四千多公里的茶马古道川藏线,燃烧自己还未泯灭殆尽的雄心壮志。
计划了小半年之久,结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高山还没翻,激流还没越,将将风餐露宿了三天他就被睽违已久的支气管炎狠狠来了个下马威。
“然后了?”文意被他像古时候说书先生一样的口吻深深吸引了,下意识捧场地接一句。
“然后就被送进了医院,连着输了好几天液才缓过气,徒步川藏线自然是泡汤了。”乔良一脸兴致勃勃地伸脖子往这边望,紧而又没大没小地说,“哇,七叔,我真的很佩服当年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你,背着七婶蓄谋已久,连工作都辞了,大家都以为你脑子出了问题,抛妻弃子,半路出家当和尚去了呢!”
乔良仍记忆犹新,那年他跟着他爸妈刚到外地没多久,就接到霍朗哭哭啼啼的电话,说他爸跟着人跑了,不要他和他哥了,他很伤心,乔良自以为很义气地安慰他说,没事,你爸不要你了,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叔叔等着你喊爸了,乔家的孩子什么时候缺爸缺妈了,以后我老爸就是你老爸。
童言天真无忌,那一年他们也不过才九岁。
乔德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没大没小不像样的口吻,只一言难尽地摇摇头:“别提了,你七婶让我坐了半年的冷板凳,差点儿坐成骨灰直接进棺材,简直比风餐露宿一年还要难熬,现在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乱来了。”话是这样说,但文意隐约听出他对这件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乔德好整以暇地睼了一眼楼梯口,忽然压低了声音,“你七婶认真凶起来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七叔哪能是一般人!”乔良也放低了音量,配合地恭维一句。
“是吧!结婚前,你七婶眼光多好,能相中我,结婚后,眼睛跟蒙了猪油似的,天天猫嫌狗一样见不得我好。”乔德说着说着就发起了似了无边际的牢骚,“都是被你六婶带坏了,动不动就俗话说得好,书没读几天就知道生搬硬套……”
听得文意在一边哭笑不得,笑的是本就精彩的故事被乔德说得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更具代入感。哭的是,她眼睁睁地目击了从他嘴里喷出来的口水沫子像洲际导弹一样,从饭桌这头发射到了那头,远程射击,覆盖范围之广,距离之远,顿时让她……望而却步。
后知后觉,她略有些麻木不仁地低头看了看放在桌上捧着杯子的双手,以及那杯表面还泛着细微波纹涟漪的茶水……心中顿生一股生无可恋的绝望,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
人在哪里混都不容易啊!
目光下意识转向坐在沙发上悠哉乐哉跷二郎腿的乔良,文意后知后觉,似乎有些明白了——吃饭什么的都是借口,分明就是赤裸裸地拿她来做人肉挡箭牌嘛!
这么想着的时候文意的手像没力气了似的一路滑到了膝盖上,以及她不自觉地往远地挪了挪屁股。
果然出来混迟早要还……呜呜呜……
不过也多亏了乔德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东拉西扯海说神聊,文意才了解到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也算开了眼界。
比如在那一家养了六七八个兄弟姐妹也不足为奇的年代里,他的父母是如何勤勤恳恳仅靠着一双手,把八个孩子一把屎一把尿,一个不落完好无损地拉扯大的。
听得文意目瞪口呆,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再比如霍朗之所以姓霍而不姓乔,是因为随了他妈妈的姓。而大了他三岁、正在学测控的研究生哥哥,则跟着父姓。
具体原因文意不得而知,但听乔德那暧昧不清的口吻应该是有一段不轻易诉诸于人又念念不忘的故事,但文意怎么听都觉得有撒狗粮趋势的嫌疑。
以及乔良和霍朗两人凑一块儿又是如何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有闹不完的鸡飞狗跳。而他又是如何骂骂咧咧跳起八丈高将险些一把火把人家房子给烧了的俩找死的货吊起来痛打的“光辉事迹”。
乔良为了面子,遮遮捂捂地尝试着从中作梗想要转移话题,却奈何压根儿没人搭理他。
就在他挽回颜面失败,表面镇定而力不从心的时候,霍朗端了第一道菜从厨房雀跃地转出来,打一眼就接收到了乔良的眼色信号。
出生入死过的难兄难弟往往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霍朗顿时心领神会,根本不用支起耳朵去听哪怕只言片语,动动脚拇指也知道他爸绝逼又在外人面前泼他俩的脏水了,自动自觉地使出杀手锏,不余遗力地把n多年前的事情扒拉出来,大有一条底裤也不给他爸留的趋势。
他很丢脸地讲起了小学五年级,他们班上有个同学家里不小心失了火,全部家当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学校顺理成章地发起募捐活动。他放学回家就把这件事如实告诉了他爸,问他爸捐多少钱合适,他爸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语重心长地叹口气:“老张头家啊,认识,看在邻乡的情分上,捐五毛钱吧!”
霍朗面向文意痛心疾首:“你说我爸是不是抠门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别人都无家可归一无所有了,还看在邻乡的情分上,从未见过如此廉价的情分,是我还不如不要,小良子小时候不爱吃饭,阿婆为了哄他,吃一碗给五毛钱,还不如小良子吃两碗饭的钱了。”
文意但笑不语,她算是看出来了,他们一家人的相处模式不是你打压我就是我拆你的台,相互牵掣,互不相让,真真是把可持续发展的精髓理念贯彻了个底。
然而文意的重点却不在这里——想不到他小时候就靠吃饭赚钱了。
讶异的眼神又不自觉地转向他,顿住——额……真想把他那副突然高冷傲娇起来的脸恁进去垃圾桶里去,太欠打了哎!
说起阿婆,乔德就突然多愁善感了,他说要是霍朗他阿婆阿爷还健在,现在应该正是儿孙满堂享福的时候。